【按:这两天我带着傅莉,驱车一小时去Riverside,参加林培瑞教授的“退休会”,他称“五十多年来,我主要的努力包括三方面:1)中文语言教学,2)现代中国文学与通俗文化,3)人权与“异议”政治”,受邀者多为美国中文语言教学领域的大拿们,他们多抱怨“教中文”在美国大学里“被歧视”的地位,似乎跟我们也不大相干;“人权与异议领域”来的参加者,只有李晓蓉、萧强、胡平、Jennifer Chou和我五人,我匆忙赴会,只讲了几句三十年前老布什总统在北京的那场“德州烤牛肉宴”,回家翻书才发现,我委实写过林教授一段文字,还找的一张照片,则殊为珍贵,现在只好事后补贴如下。】
2012年的“和平奖”授予狱中的刘晓波。2011年12月8日,李晓蓉、苏菲(“人权观察”的亚太部主任),我带着傅莉一行四人,从华盛顿DC先飞到新泽西纽华克国际机场,汇合从加州飞过来的林培瑞,再坐夜行航班飞奥斯陆……。
12月11日白天无事,方励之建议我们去领略““海盗文化”,说有一座“海盗船博物馆””可参观。叫了计程车,我们就往奥斯陆郊外驶去,途中经过国王的夏宫,竟是一栋农舍。挪威极富庶,资源丰沛,他们只是不肯奢华而已,国家实行令人艳羡的福利制度,社会公平指数和生活幸福度,皆世界领先,不要说后发达的亚洲拉美国家难望其项背,欧美发达国家也不敢逼视。但他们更领先群伦的还在价值、精神层面,所谓“仓廪足而知荣辱”这个朴素伦理,只有他们相称,超级大国统统不配。由此观之,现代史上人类文明的罕有进展,只发生在他们那里,世界其他地域都谈不上。所以今日执文明之牛耳者,是九世纪海盗的后裔。
方励之的兴趣即在此。后来他放到网上一篇〈奥斯陆四日四记〉中,以科学家的语言,讲得更直白:
‘对我们这种非历史内行来说,对挪威的过去所知甚少,只知道它曾是个海盗(Viking)国:野蛮,抢劫,无精致文化等等,可比明朝时沿海的倭寇,或今日之索马里。为此,我们去参观奥斯陆的海盗船博物馆。十和十一世纪,挪威是海盗“强国”。对应的中国,是北宋年代。比之清明上河图上的堂堂游船,海盗船博物馆里的展品,不折不扣就是三条贼船。海盗船博物馆的展品中,也没有文字残片。一千年前的奥斯陆文化,看起来就是一窝“不识字”的海匪。而同时代的程颢与程颐,已在构建宇宙模型了。
这是昔。今天的资料则是:奥斯陆大学成立于1811年,明年要办200年大庆。相比之下,北京大学的校龄,就不及海盗国的大学了。奥斯陆大学的理论天体物理研究所成立于1935年。在北大,以理论天体物理为主业的研究所成立于2006年,刚满5岁。谁的不识现代“字”(广义的)的年代更长?比年代更加重要的是大学的精神。’
方励之对“大学精神”情有独钟。在我印象里,八〇年代方励之在合肥任科技大学副校长时,就是因为反对党委凌驾校长之上,宣导并坚持“校长负责制”而惹怒了邓小平;邓拿学潮和“自由化”整肃他,不过是找了一个借口。——当时的学生不懂这种“政治”的微妙。
十世纪北欧海盗对应北宋、清明上河图所绘游船对应天鹅颈船首的海盗船、抢劫对应二程理学,寥寥数语,显示天文学家的“大历史观”,比历史学家黄仁宇还要壮阔。精彩更在今非昔比:在现代化视野里,奥斯陆大学已二百年,其天体物理所也有六十五年,而北大几岁了(此处他还省略了中共一个甲子的糟蹋)?反正其天体所才五岁。方励之问:“谁不识现代‘字’(广义的)的年代更长?”
方励之将自己的这种理念,概括为一部三百年“科学注入史”,他说,“现代化和民主化的基本原则和基本标准,像科学的原则和标准一样,是普世的,无所谓“东法”或“西法”之分,只有落后与先进之分,正确与错误之分。”这段思想,又可以概括为一句方氏名言:“不存在一个所谓中国特色的现代化,就像不存在有中国特色的物理学一样。”时至今日,“中国模式”祸害全球,我们才得以返观方励之的先见之明,超越许多理论家和人文学者。
“海盗船博物馆”其实是一个简陋、冷清的旅游点。馆内陈设几条出土的九世纪海盗帆船,皆从残骸复修起来。临走时,我特意买了一件工艺品海盗船:单桅,天鹅颈船首,古拙而剽悍。
‘没有一个刘晓波的朋友得以从中国来奥斯陆见证这凄美的(poignant)时刻。身临现场者,只有那些在海外为中国人权而努力的流亡人士。以《河殇》批判中共封建性而在八十年代影响巨大的苏晓康,盛情礼赞挪威:“那些超级大国如美英法德,都是民主制度的强国,却在国际上装着看不见中国对人权的践踏,反而让一些小国挺身而出、敢作敢为。”刘晓波的朋友、人权工作者李晓蓉认为奥斯陆的“空椅子”则是“坏事变好事”,她说:“我们一点不惊讶‘空椅子’,北京对待她的公民从来如此,那可以说是常态,但是如果这一点让国际社会感到震惊,那就很好,也许震惊就是这个世界了解中国真相的第一步。”此刻,天文学家方励之,天安门屠杀后曾躲进美国大使馆十三个月,机智而俏皮的补充道:“从前在中国发生的所有暴行,从反右运动、大饥荒、文革直到六四大屠杀,都无法引起诺贝尔奖关注中国人,但是全世界从现在起对中国所发生的事情有兴趣了,这标志着中国的‘大国崛起’,这不就是中南海想要的吗?”’
美国汉学家林培瑞,后来在《纽约书评》博客版发表了一篇包括上述文字的文章。文内描述的场景,正是我们几个人从“海盗船博物馆”出来,又去几英里外找了一个咖啡馆聊天,培瑞说他要给英文媒体写点什么,请我们随便谈谈关于授奖仪式的感受。
“六四”前不久,我在北京初识林培瑞(Perry Link),一个老北京话说得比我还要标准的“洋鬼子”,他当时住在友谊宾馆,就在人民大学对面,离我家很近。我们只见了一次面,好像就是谈《河殇》。接着我们俩都卷进八九年春天那场风暴;待来年再见面,已经在普林斯顿大学了。
1989年2月26日老布希在长城饭店举行总统告别宴,一个选错了时间、地点、客人的德州烤牛肉宴,当时方励之、林培瑞和我,都在罗德大使邀请的名单上。那天傍晚,我坐辆小车往东郊赶去,沿途只见军警林立、如临大敌,但是我们都不知道,那一路上疯狂拦截的对象,只有一个方励之,仿佛一个国家的整部机器在阻截一个人。老方后来跟我描绘他们当时的感觉:“就像在荒野里被一群狼围追”。——当时陪着方励之李淑娴夫妇的,就是林培瑞夫妇。
据林培瑞自己说,他跟中国之间的“最大转捩点”,不是陪方励之夫妇进大使馆,而是那次陪他们赴老布希的宴会。原来,事后《瞭望》杂志发了一篇〈方励之赴宴背后的真相〉的报导,署名“豫木”(音),很多媒体都转载,居然编造了一个情节,说他们被拦截后,换了一辆车,想绕到长城饭店的后门进去。这篇假报导惹怒了林培瑞,他跑到《瞭望》办公室,要找这个“豫木”对质。当然他不可能找到此人。但是他说:“我的这个经验,是我研究中国四十年来最大的一个转折。因为到那时为止我还是觉得共产党、中国政府不会坏到那个地步。”这个故事,对林培瑞其人确有“如闻其声、如见其人”之效。不过,大抵洋人—尤其是汉学家们—的“中国经验”都是如此,即起初觉得共产党很美好,后来才知道他们坏得不能再坏,只不过许多人为了维持能进中国,就跟他们妥协,顺便也捞点好处,只有极少数“洋鬼子”敢跟中共硬抗;林培瑞就是一个。
从1996年开始,林培瑞上了“黑名单”,被中国海关拒绝入境,原因至今不明。他曾让我分析其中缘故,我说大概跟你担任普林斯顿“中国学社”董事会主席有关,他却不认为有那么严重。我说中共一直把普林斯顿这个流亡者群体视为“海外敌对势力”;这个逻辑,当然是一个美国人永远不会明白的。当时,是刘宾雁和我等几个学社成员,请求他来担任这个职务的。我说过,是我们这些流亡者坑了他,因为对于一个汉学家来说,不能进入中国的损失,是不言而喻的。不过,也许从他当年帮助方励之那一天起,他就跟那个广场结下不解之缘,使得他最终也变成一个“洋流亡者”。
摘自【寂寞的德拉瓦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