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我所在的小城乐山,玉堂街的新华书店,曾经出现过排队购买《李自成》的盛况。这部小说的作者就是当时大名鼎鼎的姚雪垠。
其实,抗战时期的姚雪垠,就已经是很出名的作家了。他的《差半车麦秸》得到过文坛巨擘郭沫若、茅盾的全力推荐,蜚声海内外;《牛全德与红萝卜》得到了国共两党评论家的齐声叫好,甚至有人建议军委会印刷数十万册下发给各战区;《春暖花开的时候》第一卷问世当年即再版三次,发行数万册。
1943年2月,姚雪垠从抗战前线采访归来抵达重庆,很快就当选为“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理事兼创作研究部副部长”,部长是胡风。一个是当红作家,一个是文艺理论权威,就这样成了同事关系。初到重庆的姚雪垠,头顶“战区来的杰出作家”的桂冠,受到了无数青年的欢迎,被邀请去各处演讲。
但没有任何回忆提到姚雪垠与胡风两人之间有过往来,唯一能看到的,是姚雪垠在一篇《谈论争》的文章中提到胡风在“两个口号的论争”中“犯了宗派主义的错误”。又在《〈创作论初集〉》的后记中,不点名地批评胡风的文风“不肯通俗化”,是那种读起来叫人头疼的“天书”。胡风对此无只字回应。然而,相对于胡风公开论战的对手,姚雪垠的批评其实更显诛心。
就在这一年的辞旧迎新晚会上,冯雪峰提出了一个观点:“只有在《七月诗丛》中才能看到大时代中民族生命的火花。”这个明显偏颇的观点,顿时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被指责为是一种“宗派主义的说法”。在这次会上,姚雪垠也表示了同样的看法。
这样的态度后来遭到胡风毫不留情的“清算”。
1944年初,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被何其芳、刘白羽等人带到国统区,组织左翼文艺界成立读书小组进行学习,发起了一场整风运动,姚雪垠是其中一个读书小组的成员。
但是胡风没有配合这次整风,而是发动了文艺界的“整肃”运动,向文艺战线内部的“反现实主义逆流”宣战,其中的矛头也指向了副部长姚雪垠,批评姚“对生活的卖笑态度”,他的小说《戎马恋》《春暖花开的时候》《差半车麦秸》《牛全德与红萝卜》,全都遭到讨伐性的批判,被诠释为“娼妓文学”和“色情文学”。随着批判的扩大化,姚雪垠甚至被冠以“娼妓作家”和“色情作家”的头衔,恨不能把他批倒批臭。
胡风要点名清算的作家还包括郭沫若、茅盾、巴金、曹禺、沙汀、臧克家等。后来出于集中火力的需要,便将主要矛头对准了姚雪垠。1946年,全国的进步刊物都在清算姚雪垠。
对此,忍无可忍的姚雪垠在数年后公开反击说:“善意的批评我绝对接受,恶意的诋毁也‘悉听尊便’。我没有别的希望,我只希望这些表面革命而血管里带有法西斯细菌的批评家及其党徒,能拿出更坚实的作品来,不要专在这苦难的时代对不能自由呼吸的朋友摆擂。”
这篇《论胡风的宗派主义》的文章,刊登在北平《雪风》第3期上,是现代文学史上公开批评胡风宗派主义的第一篇文章。
姚雪垠的反击,引起了胡风等人的震怒。他们甚至无中生有的认为,替姚雪垠出版书稿的“怀正文化社”是国民党的文化机关,由此认定姚雪垠是国民党特务。
以胡风当时的社会地位和影响,姚在胡风派的批判声中,文坛地位一落千丈,几乎被“主流文艺界”抛弃了。
此时,大批文人在香港隔岸观火,他们是遵照中共的指示前往香港,准备分批进入解放区的。在香港自由的环境中,他们可以畅所欲言,把对于胡风的不满爆发出来。
1948年郭沫若在演说中暗指,胡风等人的创作是“反人民的文艺”。3月《大众文艺丛刊》在中共文委领导下创刊,决定要对过去的文艺工作作一个检讨,同时提出对未来工作的展望。在这种情势下,全面展开了对胡风等人的理论批评,不知何故,把姚雪垠也附带列入了批评对象。
《大众文艺丛刊》的编辑班子是当年重庆党的文艺领导,如乔冠华、邵荃麟、胡绳等。胡绳在《大众文艺丛刊》上发表了两篇文艺批评,一篇批评胡风最赞赏的作家路翎,另一篇批评茅盾最欣赏的作家姚雪垠。
胡绳在丛刊第一辑中批评路翎:“一面批判着知识分子,一面又用浮夸的自欺来迷糊知识分子真正向前的道路”。他在丛刊第二辑中更严厉地批评了姚雪垠,他认为姚的小说《牛全德与红萝卜》是一部“失败”的作品,《春暖花开的时候》应该“受到最严厉的批判”,而《长夜》则充斥着“地主少爷的浪漫情调”。胡绳是姚雪垠的老朋友,交往甚密,他不但了解《春暖花开的时候》的创作过程,而且这部小说最初还是在他主编的刊物《读书月报》上连载的。既然如此,胡绳为何还要如此严厉地批评姚雪垠,动机何在?
胡绳批评路、姚,表面看好像是各打五十大板。其实,在胡绳等已经接受毛泽东文艺思想的人们心中,胡、姚双方的理论与创作都是错误的,两者并无区别。
对此,胡风立即组织了反击,胡风派的作家路翎愤怒地指责胡绳,把他与姚雪垠同等看待。姚雪垠就这样很不幸地被卷入了这场论争,成了双方的箭靶子。
1949年7月,全国第一次文代会在北平隆重召开,来自解放区与国统区的作家欢聚一堂。所有与会代表都把参加此次盛会看作一种身份和荣耀,是新政权对集合到她旗帜下的作家的认可。文艺界有824人受到邀请,其中一些作家只是稍微有点儿名气也被邀请出席。唯独姚雪垠作为抗战时期成长起来的“最为杰出的一个”青年作家,却不在邀请之列。
为什么会是这样?有人认为与几年前胡风发动的那场针对他的“整肃”有关。
但仔细分析当时的背景,恐怕不是这么简单。毕竟,胡风那时的地位还做不到一手遮天。
从1949年到1954年胡风任职的情况来看,他不过是全国政协委员,全国文联委员,中国作协常委,却没有一个有实权的职务。而担任首届文联主席的郭沫若,作协主席的茅盾却正是当红的时候,他们如果想要推荐并邀请姚雪垠来北平参加文代会,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但两人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呢?要知道,茅盾与姚雪垠的关系那可是非常好的。茅盾对于姚雪垠的作品,一向都评价极高。可是在这件事上,郭、茅二人都保持了沉默。
在新体制下被边缘化的姚雪垠,很落寞地从上海大夏大学回到河南,再后来去了武汉做了专业作家。
在单位他不被重视,工资不高不说,还被安排住在距公厕只有一丈远的小屋里。他不甘沉沦,为了适应新形势,他努力调整自己的创作思路,到工厂体验生活,创作了《携手》,后又改写成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捕虎记》。这种主题先行的作品写得非常糟糕,连自己都感觉读不下去。姚雪垠于是改变方向,将文学创作转入地下,偷偷写自己想写的东西。这种“地下写作”不久便被发现,受到同事的检举批判。姚雪垠心有不服,与领导慷慨辩论,愤激之下将文稿付之一炬。这种态度,在随后的反右运动中,为自己挣来了一顶右派帽子。
胡风也在更早的时候,因反革命集团案遭到逮捕,并使2100余人受到牵连,其中92人被捕,62人被隔离审查,73人被停职反省。胡风本人则在1965年被判处有期徒刑,1969年又被加判为无期徒刑。
如果说,胡风1944年的文艺整肃,最终只是给姚雪垠造成了身心伤害,但轮到他被整肃时,其伤害的程度和范围,就是百倍千倍了。
原来,天道是轮回的。无数的人置身其中,彼此相残,乐此不疲,这才是最可悲的。
好在姚雪垠凭借自己的顽强,在劣境中自强不息,写成了五卷本300余万字的长篇历史小说《李自成》。
参考资料:
吴永平《胡风清算姚雪垠始末》
许建辉《胡风与姚雪垠旧案一桩》
《姚雪垠的悲剧,被批色情作家》
2024年11月0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