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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廪实而知命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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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晓岚讲故事,总是惜墨如金,一上来不废话,时地人事直奔戏肉。少数的例外,那就是碰到重大主题,他觉得非站出来亮明立场的时候。比如《阅微草堂笔记》第十卷中,就有一篇主题先行的:

仲尼不为已甚,岂仅防矫枉过直哉,圣人之所虑远也。老子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畏之。”夫民未尝不畏死,至知必死乃不畏,至不畏死则无事不可为矣。

孔子反对凡事过分、走极端,并不仅仅是防止矫枉过正,圣人自有他的远虑。老子说过:“百姓不怕死,你以剥夺生命来恐吓他们也不好使。”其实百姓没有不怕死的,但如果知道必死无疑,也就无所畏惧了,到那时候,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原文中,“仲尼不为已甚”,“已甚”是过分、过度之意。这话指的是《论语·泰伯篇》中这一章:

子曰:“好勇疾贫,乱也。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

孔子说:“好勇斗狠,又憎恨贫穷的人,容易起来作乱。不仁之人,社会如果对他们过分憎恶、逼迫过度,也容易出乱子。”

无从知道孔子说这话的语境。他所指之“乱”,应该是只涉及社会治安的个体之乱,因为以“礼崩乐坏”为表征的春秋大乱——特别是孔子“是可忍孰不可忍”的那种乱,多由上作,即公室或卿大夫争权所引发,平民百姓最多只是被卷入。

但不管如何,“好勇疾贫,乱也”的判断,就跟“城市低端人口会带来治安问题”一样,满满的都是对底层的歧视。基于这个判断来制定执政方针,必定会出台一些就算不驱逐、也会时刻防范(穷人、失业者、重症患者、露宿街头者)的政策。所以孔子赶紧补了一句,提醒在上位者:对这些“不仁”之人逼迫过甚,更容易引起祸乱。

可这么一说,问题又来了:如果是“仁人”被逼急了,就不会“乱”起来吗?

还是老子眼光更辣,他避开了仁不仁的问题,直接说:“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老纪记错为‘畏’)之。”这话出自《道德经》第七十四章,后面还有一句:“若使民常畏死,而为奇者,吾得执而杀之,孰敢?”老百姓不怕死,你用死来威胁他们有啥用呢?如果能让老百姓怕死,再把那些违法乱纪者抓起来杀了,看谁还敢再乱来。

不难品出,老子说“民不畏死”,有假设之意,他并不是说老百姓都不怕死。纪晓岚看出来了,所以他补充解释说,老百姓没有不怕死的,只是等到知道必死无疑,才不再有恐惧,这时候也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了。

为了证明这一点,纪晓岚讲了一个案例,说是他小时候听过的:

某大户人家被贼入室抢劫,过后悬赏追捕,半年后群贼全都被抓,一审之下全招了。还没判刑,大户人家痛恨那些贼,重金贿赂狱卒,用各种酷刑折磨他们,包括但不限于:整天吊着让他们脚不着地、身不挨席,捆住他们不让自由大小便,导致他们拉在裤子里,时间一长,蛆都长出来,就在裤子到处蠕动,吮吸大腿小腿……就是不断粮水,不让他们死得太早。

群贼备受凌虐,对那大户人家恨之入骨,私下商量说,按大清律例,抢劫不分首恶胁从都是斩首,强奸妇女也一样,二罪并罚,反正都是斩首,不会累加为凌迟……于是,再次审讯时,众贼开始给案情加戏,说抢劫时顺手把那大户人家的妇女全都L奸了。

审案官员虽没把这些口供录入,但众口一词,言之凿凿,公堂之上诸多书吏、衙役及围观群众都听在耳里,消息一传开,那些本就看不惯那大户人家所作所为的,便添油加醋,就算知道真相的,也觉得贼都被判死刑了,已为他们的罪恶付出最高代价,你还砸钱折磨他们,难怪他们要出此损招,活该。竟无人同情那大户人家。

三人成虎,百口难辩,大户人家终于后悔莫及。

可以想象,那年月,出了这样的事,也就等于满门社死了。

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五·姑妄听之一

仲尼不为已甚,岂仅防矫枉过直哉,圣人之所虑远也。老子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畏[惧]之。”夫民未尝不畏死,至知必死乃不畏,至不畏死则无事不可为矣。

小时闻某大姓为盗劫,悬赏格购捕,半岁余,悉就执,亦俱引伏。而大姓恨盗甚,以多金赂狱卒,百计苦之,至足不蹑地,胁不到席,束缚不使如厕,裤中蛆虫蠕蠕嘬股髀,惟不绝饮食,使勿速死而已。盗恨大姓甚,私计强劫得财,律不分首从斩;轮奸妇女,律亦不分首从斩。二罪从一科断,均归一斩,万无加至磔裂理。乃于庭鞫时,自供遍污其妇女,官虽不据以录供,而众口坚执,众耳共闻,迄不能灭此语。不善大姓者,又从而附会,谓盗已论死,足蔽罪,而不惜多金,又百计苦之,其衔恨次骨正以此。人言籍籍,亦无从而辨此疑,遂大为门户玷。悔已无及。

夫劫盗骈戮,不能怨主人;即拷掠追讥,桎梏幽系,亦不能怨主人。法所应受也。至虐以法外,则其志不甘。掷石击石,力过猛必激而反。取一时之快,受百世之污,岂非已甚之故乎?然则圣人之所虑远矣。

故事讲完,纪晓岚又评论说,劫匪被判死刑,不会怪事主;就算在讯问时被严刑逼供,也不会怪事主,因为这些都是在律法框架内的事(那时刑讯逼供是常规手段)。可是,你在律法之外动用私刑泄恨,他们当然就心有不甘了。以暴制暴,就像以石击石,用力过猛,必定会反弹而伤到自己。逞一时之快,受百世之污,得不偿失,这正是孔子说的“已甚”造成的。所以说,圣人真是有远见啊。

抢劫犯确属“人而不仁”,用他们被凌虐后进行报复的极端个例,来证明孔子的“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多有远见,虽也说得通,但如果我们问多一句,这些“不仁”者是怎么“不仁”的?天生的,还是社会逼迫的呢?

或者换个角度,就是前面说过的,“仁人”被逼急了,就不会起来作乱吗?

孔子当然没看过《水浒》,纪晓岚不可能没看过吧,林冲被逼上梁山之前,不就是一个既“仁”又“忍”的道德完人吗?

讲到这里,可以透底了。关于这个话题,真正有远见的,还是老子。紧接在这句“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后面,《道德经》第七十五章,老子直接指出“民”何以“不畏死”的根本原因:

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民之轻死,以其上求生之厚,是以轻死。夫唯无以生为者,是贤于贵生。

百姓会贫穷饥饿,是因为在上位者征税太重;百姓之所以会难以统治,是因为在上位者喜欢折腾;百姓不怕死,是因为在上位者穷奢极欲,占用了绝大部分资源,让百姓生无可恋。所以,不瞎折腾,又清心寡欲的君主,自然比那些权(欲)壑难填者更贤明。

很明显,老子还是站在他“无为而治”的终极主张上说的,但“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民之轻死,以其上求生之厚”这几句,却是历史上屡屡出现“民不畏死”的根源所在。老子能看到这样的真相,而孔子只看到“疾之已甚,乱也”,同行一衬托,高下立判。

看来,孔子当年到洛阳向老子求教时,真的如《史记》所载,只注重“问礼”,而老子也只是送他几句“背后莫论人是非”这样的片汤话,并没有把更重要的政治见解告诉他。

那么,怎么才能杜绝(或尽量减少)“民不畏死”现象的出现呢?

老子说的“无以生为”四字,到了南宋理宗年间,道教思想家范应元,在其著作《老子道德经古本集注》中详释为:

食用当俭,赋税当轻。在上者或取之于民太多,是夺民之食而使之饥也。上之库藏,民之怨府也。库藏之物,民之膏血也。民不难治,至于难治者,由上之人有为多欲,而民亦化上,是以难治也。汉文帝尽减民租,恭俭清静而天下大治。其效著矣。

当君主的,要省吃俭用,减轻赋税。否则,搜刮太多,就是“夺民之食”,百姓当然就挨饿了。国库囤积太多,都是民膏民脂,也就成了民怨焦点之所在。百姓本来不难管理,之所以会变得难管理,还是因为上面的人瞎折腾,又穷奢极欲,百姓心里极不平衡,当然就难以管理了。当年汉文帝大减赋税,恭敬节约,清静无为,结果天下大治,就是一个典型的正能量榜样。

纪晓岚没看过这些吗?

有清一代数得上的博学鸿儒,《四库全书》的总纂官,怎么可能没看过。

看过了怎么不点破,只是到“不畏死则无事不可为”便戛然而止?

估计他如果把老子的话全抖搂出来,我们今天也就看不到《阅微草堂笔记》了。

总之,“民不畏死”确是乱世之导火索,如何做到“使民常畏死”,历史上有两种做法:一是减税赋,让百姓休养生息,提高生活质量,“仓廪实”自然“知命贵”;一是,你不畏死,我偏要“以死惧之”,于是形成恶性循环,已甚已甚又已甚,这就是我们看到的历史怪圈。

2023-04-13

责任编辑: 东方白  来源:新现代聊斋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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