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其实好人和坏人的区分并不难。当大家都处于一个相同的环境中,面对某件事,在没有外来压力强迫你必须做的时候,你可以选择做,也可以不做,那么好坏的标准就出来了。
1966年,曾任西南联大教务长的潘光旦,被红卫兵小将勒令和其他人一起在操场跑步。可是他只有一条腿,大家都为他求情。最终,潘光旦被勒令去菜园除草。独腿的潘光旦因不能像正常人那样蹲着工作,恳求小将让他携带一个小凳,以便能坐着除草,竟遭到昔日的学生拒绝。他被迫坐在潮湿的地上,像畜生一样爬行着除草。此时,他已身患肾病,很快就发展为尿毒症,不久就病逝了。
毫无疑问,在这件事上,潘光旦昔日的这个学生就是坏人,而且是典型的坏人。因为他(她)可以让潘光旦坐在小凳上除草。这对他(她)毫无风险,完全可以做到,但他(她)却毫无人性地拒绝了。这种人就是坏人。
也是1966年,中山大学红卫兵到学校东南区一号楼抄家,打伤了陈寅恪的夫人。当时,想抄谁家,可随时前往,并非都出于政治原因,有的只是为了勒索财物,弄些珠宝首饰之类。
运动升级后,红卫兵想要强行将病中的陈寅恪抬到大礼堂批斗,陈夫人出面阻拦,被推倒在地。中山大学历史系主任、陈寅恪的清华弟子刘节找到红卫兵,表示愿意代替老师接受批斗。
会上有人问刘节有何感想,刘节回答说:“我能代表老师接受批斗,感到很光荣。”
在批斗老师这件事上,谁是坏人,谁是好人,岂非一目了然。当然,我们不能说参与批斗老师的学生都是坏人,但我们至少可以说,那个推倒陈夫人的学生,那个问刘节教授有何感想的学生,就是坏人。因为这两人可以不推不问,但他们却推了问了——彰显出他们是与众不同的坏人。
02
1951年的深秋,年仅19岁的北大中文系女生乐黛云,与绝大多数北大师生一同前往江西,奔赴土改第一线。北大文科师生组成的中南地区土改工作第12团,负责江西吉安地区的土改工作。
乐黛云被分派到一个拥有4000多口人的大村,并安排她担任了土改工作组组长。对此重任,她“感到十分茫然,十分缺乏自信,有时甚至浑身发冷!”当时正值大反“和平土改”,她负责的村子已经按《土改手册》划出了8个地主,但上级还是认为不够彻底。直接领导她们的是一位副县长,多次批评乐黛云这个工作组的知识分子思想太“右”,手太软,特别是她这个女组长更是不行,要她重新发动群众。由于总感觉乐黛云这个女组长贯彻不力,副县长决定亲自上阵,这天他突然带了几个民兵来到村里,宣布第二天召开大会,8个地主统统就地枪决。乐黛云争辩说,政策规定只有罪大恶极的恶霸地主才判死刑,这样做不合政策。但这位副县长却说,不这样杀人立威群众就发动不起来,并告诫乐黛云要站稳阶级立场。
乐黛云后来回忆说:“第二天大会上,我亲眼看见好几个妇女在悄悄流泪,连‘苦大仇深’的妇女主任也凑在我的耳边说:‘那个人不该死!’她说的是在上海做了一辈子裁缝的一个老头,他孤寡一人,省吃俭用,攒一点钱就在家乡置地,攒到1949年这一生死界限(土改以这一年占有的土地为标准划分阶级),刚好比‘小土地出租者’所能拥有的土地多了十余亩!这个裁缝并无劣迹,还常为家乡做些善事,正派老百姓都为他说情,但我们只能‘按照规章办事’!我第一次面对面地看见枪杀,看见‘陈尸三日’。我不断用‘阶级斗争是残酷的’这类教导来鼓舞自己,但总难抑制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晚上回到住处,乐黛云禁不住大哭了一场。
在杀人这件事上,理当慎之又慎!既然有《土改手册》作为标准,而乐黛云领导的土改工作组又是按政策规定办的,副县长理当认可。但他却不按政策办事,随意发挥,草菅人命,这种人就是坏人,典型的坏人。
03
罗原是罗瑞卿大将的小儿子。1966年,罗原上初中一年级,这一年发生文革,学校到中途就不上课了。
此前,罗瑞卿已被打倒。这天,来了一大帮高干子弟抄罗瑞卿家,他们用皮带抽打罗原的母亲,剪她的头发。罗原的姥姥和姥爷也遭到了这群高干子弟的殴打和侮辱。后来,姥姥、姥爷被押回老家,姥爷含恨自杀,姥姥不久也去世了。罗原清楚地记得,这些来抄家的高干子弟,都是他和姐姐的同学,他们的父亲和罗瑞卿级别相近。这件事情对罗原刺激很大,教育极深,使他看透了人性。经过这件事情之后,罗原和这些同学就再不往来了。
抄家之后,家里的条件就完全不一样了。原先照顾罗家生活的工作人员都没有了,罗家姊妹只能自己买煤、买菜,暖气和热水也都停了,开关就在一个锁着门的操作间里。有一次罗原的哥哥砸开玻璃,把开关打开,一下子家里就暖和了,但只要监管人员发现,就会立刻关掉暖气。他们的做法很明显,就是要让你活得难受。那时候,只要罗家的子女出门,胡同里的孩子都会拿石头攻击他们,向他们吐口水。罗原倍感孤立无助,没有人出面保护他们,只能默默承受,忍气吞声。
到了1967年,罗原家搬到了白塔寺附近华嘉胡同的一个小院子里。那时,组织上一个月发给20元生活费,这笔钱是从罗瑞卿夫妇的工资里扣除的。秘书们住在正房,罗家几个孩子和母亲挤在西厢房的3间小屋里。很难得的是,也有一些人暗中帮助他们。罗家姊妹不会生炉子,大师傅就主动把点燃的蜂窝煤炉子端来。做饭的时候,罗家姊妹发面发不好,不是碱多了,就是发酸了,大师傅就帮忙把面弄好。这些底层工作人员都是暗中相帮,不能让秘书看见。就是从这时候起,罗原一下子长大了,那些从前唯唯诺诺的秘书,完全换了一副嘴脸。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人在落难的时候看得最清楚了。
04
有一天上课,西师教授吴宓讲授古文句式时,曾举例说:“吴宓者,西师之教授也。三两犹不够,况二两乎?”讲台下同学应声大笑。当时正是困难时期,食物匮乏,教师每月的口粮定量只有23斤,吴宓借此讲解古文句式,不乏风趣。但中文系党总支书记得知此事后,却责令吴宓检讨,还上纲上线说他这是对党的粮食政策不满。
这后来成为吴宓的一条罪状。文革中,吴宓被红卫兵无休止地批斗,饱受摧残。在梁平分校批斗时,吴宓被拉上高台示众,一红卫兵嫌年过七旬的吴宓行动迟缓,将他从高台上推了下来,导致老人左腿骨折。回到西师后,吴宓拖着一条断腿,孤苦伶仃,艰难度日。
吴宓的不幸遭遇中,固然有大环境造成的因素。但也不可否认,与坏人的作恶密不可分。他一个中文系的教授,以自己所处的实际情况,讲解古文句式,生动形象,学生爱听,易学易懂,何错之有?结果却被指为对政策不满,如此说话者不是坏人又是什么!
又可悲者,师范学院本是培养爱己及人的教师,结果却异化而为暴徒,将老人从高台推下,如此狠毒之心,不是坏人又是什么?
此二人,本可以选择不作恶,让自己保持一份良善之心,而自己也不会受到任何损害。结果却放弃良善选择了作恶,把自己变成了货真价实的坏人。
这些人,如果后来通过反思,意识到自己曾做过坏人,深切忏悔当年的所作所为,他们的灵魂仍然可以得到救赎。但也不可否认,他们中的有些人,会将恶性固化下来,怙恶不悛,变得既蠢且坏,这就是大家看到的一种现象:坏人变老了。
2025年02月0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