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国诚(政治大学国际关系研究中心资深研究员,中国问题与国际战略学家,《宋国诚观点》YT频道主持人)
许多人认为,川普的关税政策具有过度的随意性与粗暴性,充满了川普个人英雄主义和商业交易性质。实际上,川普的关税政策具有相当的理论背景,是对美国20年来产业流失、财富外流与贸易赤字的扭转与矫治,是美国既现实又紧迫的危机管理;用川普的语言来说,由于世界各国都在吃美国豆腐、搭美国便车、占美国便宜,这种使美国成为“全球贸易冤大头”的困局,必须尽快改善。
川普的关税政策,主要来自四个经济思想,一个是本系列第一回合所提到的“中国冲击论”(于此不再赘述),二是美国前贸易代表莱特希泽(Robert Lighthizer)的“贸易平衡论”,三是现任白宫贸易顾问彼德.纳瓦罗(Peter Navarro)的“中国致命论”,四是白宫经济顾问委员会主席史蒂芬.米兰(Stephen Miran)的“美国复兴论”(“米兰报告”-一种分级、分段的贸易安全一体论)。
二、莱特希泽的“贸易平衡论”
依据美国前贸易代表莱特希泽(Robert Lighthizer)观点,美国不仅不应采取自由贸易和全球化的立场,而且应该以“美国本位/单边保护主义”的立场,通过全球贸易体制的拆解与重建,达到公平与均衡的新贸易体制。在此前提下,美国不仅有理由打关税,而且必须打关税。
莱特希泽主要有3个观点:
1、全球化贸易体系(也就是以WTO为框架的自由贸易体系),对美国来说是失败的,也是致命的;20-30年来,它使美国高达20兆美元的财富流失海外,而且淘空了作为美国国力基础的制造业。莱特希泽认为,以自由主义为框架的WTO体制,给美国造成四大灾难性后果:巨量财富转移、经济增长放缓、技术落后、贫穷与短命(美国是G7国家中唯一预期寿命低于80岁的国家)。换言之,要拯救美国,就必须放弃WTO体制。
莱特希泽以美国“净国际投资”的变化为例,衡量的方法是所有美国人在全球拥有的资产与全世界在美国拥有的资产之差,这个数字现在已经达到负(-)26兆美元,而20年前这个数字大约是负(-)3兆美元。20年来间,美国已将大约20兆美元的国家财富转移到海外,换言之,美国人越来越贫穷,美国经济也越来越不可持续。
2、莱特希泽一再强调制造业对美国经济的重要性。他反对所谓“美国创新、外国制造”的观点,因为所有的创新都“原生”于制造业之上,没有制造就不可能有创新。莱特希泽认为,由于美国制造业的空洞化,美国已经失去产业自主与技术创新的领先能力。莱特希泽指出,美国发明个人电脑,但美国如今已不生产电脑,而且没有一台电脑不是用外国零件组装的。美国发明了半导体,但美国当前的产量只占全球总量的8%。美国曾经主导稀土元素、太阳能板、核能…….等等,但时至今日,美国不仅失去了这些领域的领先地位,甚至根本失去了竞争力。
莱特希泽认为,没有制造业的回流,就不可能有技术领先条件下的美国再次伟大。他依据“澳洲战略政策研究所”对64项关键技术的追踪调查,美国在这64项中有57项落后于中国,而在15年前,美国只落后3项。换言之,没有制造业的支撑,美国已经处于技术落后的状态。
3、莱特希泽也反驳贸易壁垒会带来通胀的观点,他认为以个别产业的物价上涨来推论全国性、系统性的通货膨胀,是荒唐和错误的。衬衫贵了,而裤子便宜了,这不是通胀,而是价格调整。他认为,川普的经济政策不只是关税,还包括减税、削减支出、放松管制、增加能源供应等在内的“组合工具包”。这些组合政策不会产生严重的通货膨胀。他以中国为例,中国是贸易壁垒最多的国家,但是中国没有通胀,反而出现通缩。
4、莱特希泽的结论是:长期的贸易逆差是美国长期的病灶。这种恶兆来自于美国华尔街的资本掮客与跨国企业合谋的“假自由市场”,以及仅仅为跨国资本服务但却彻底牺牲美国劳工的“超全球化”(hyper-globalization)。美国哈佛大学学者丹尼.罗德里克(Dani Rodrik)把中国和其他新兴国家全面进入贸易和投资系统称作“超全球化”,这是一种对“中国冲击”更为严重的描述与概括。这种“超全球化”已使美国处于“经济紧急状态”且动摇国本。因此,莱特希泽认为,美国必须进入“重建产业主权的备战状态”,从自由贸易转向平衡贸易,而关税是达成平衡贸易最有效、最灵活的手段。换言之,关税一方面能解决财政赤字与国债负担,一方面能重建美国“世界规则制定者”的地位。
莱特希泽认为,没有制造业的回流,就不可能有技术领先条件下的美国再次伟大。东方IC
莱特希泽的观点影响了川普,包括打破自由贸易体制给予美国“不自由”的贸易枷锁,诱逼出走的制造业回归美国,以及利用关税索回流失海外的美国财富。于是,川普毅然采取以关税遏制贸易逆差的强硬手段。
三、彼德.纳瓦罗的“中国致命论”
曾任美国加州大学尔湾分校经济学教授,现任白宫首席贸易顾问彼德.纳瓦罗(Peter Navarro)是美国对中贸易“鹰派中的鹰派”,也是川普“死忠派”的支持者。他的3本代表作:2011年的《致命中国》(Death by China),2018年的《美中开战的起点》(Crouching Tiger: What China’s Militarism Means for the World),以及2022年的《夺回川普的美国》(Taking Back Trump’s America),始终贯穿着美国必须在贸易上乃至军事上“死杠”中国的观点。
纳瓦罗的观点主要有几个方面:
1、不公平的贸易体系正在榨取美国的利益,而川普的关税政策旨在修复崩坏的贸易体系。最近,纳瓦罗投书《金融时报》指出:美国从1976年就开始出现贸易逆差,直到2024年,美国光是在货品贸易累积的逆差就超过20兆美元,相当于美国2024年整年GDP的六成以上。这么庞大的贸易逆差,代表美国的财富持续不断流入外国,让外国逐渐掌握大量的美国农地、房产、科技公司,甚至部分粮食的供应都被外国势力所控制,严重影响到美国的经济自主性。
2、不公平的WTO体制。纳瓦罗认为,造成这种一面倒的贸易现象,主要原因之一就是WTO所订立的“最惠国待遇”(MFN)规则。这项规则规定,只要一个会员国给予其中任何国家最低的关税优惠,就自动适用于所有其他会员国。但是,很多国家宁愿维持偏高的关税水准,根本不想与美国单独协商更公平、更合理的贸易条件,最终导致美国长期吃亏。换言之,尽管WTO覆盖全世界,但无数国家还是采取关税壁垒,公然掠夺美国的利益。
3、必须破除“非关税诈欺”。纳瓦罗指出,外国(中国是最大的“黑手”)除了使用关税之外,还利用许多非关税手段来压制美国产品的出口。中国透过操纵汇率、扭曲增值税制度、倾销产品、提供不公平的出口补贴,窃取知识产权、设置歧视性的产品标准、设定进口配额或禁令,来提高自家产品进入美国市场的竞争力,并且刻意阻挡美国商品进入中国的国内市场。
尽管纳瓦罗长期引来批评的声浪和同事的排挤,但纳瓦罗的观点深获川普认可;川普经常以“我的彼德”(my Peter)称之,因为纳瓦罗因为支持川普而拒绝2021年1月6日“国会大厦袭击事件”出席作证,被以“藐视国会罪”入狱4个月。至今纳瓦罗已为川普起草了十多项行政命令,其中许多已由川普签署执行。
四、史蒂芬.米兰的“美国复兴论”(米兰报告)
现任白宫经济顾问委员会(CEA)主席史蒂芬.米兰(Stephen Miran),这位年仅41岁就已秃头的白面书生,是一位直接影响川普关税政策的灵魂人物。2024年11月(川普当选之前),他发表了一份报告:《重构全球贸易体系使用者指南》(A User’s Guide to Restructuring the Global Trading System)(一般简称“米兰报告”),该报告主张“先关税,后汇率,再安全”的阶段性策略,通过重构全球贸易和金融体系,实现美国的强大与复兴;可以将米兰的观点统称为“美国复兴论”。
“米兰报告”不仅是川普贸易战略构图的蓝本,而且还提供了具体的可操作性。他包括:
1、阶段性:像2018-2019年(川普1.0)那样,逐步提高关税,即使是一次性提高,也可采取伸缩进退的弹性原则。
2、调适性:明确公布整体关税调整计划,减少不确定性。例如,可以宣布每月提高2%的关税,直到达到目标水准,让企业有时间进行供应链调整。这就是为什么川普会采取初次高档的“对等关税”,而后暂缓实施并查看各方反应和产业调适,最后通过双边谈判设定不同国家关税水平的原因。
3、分级性:对不同国家和不同产品实施差别关税,并根据他们的贸易和安全政策进行动态调整。
4、安全性:将关税与国家安全挂勾,例如,对不履行防务义务或支持美国敌人的国家征收更高的关税,对于配合美国关税的国家则给予特殊豁免。
米兰的结论是,征收关税不仅强化美国的财政体质,而且是解决贸易壁垒、货币操纵、倾销和补贴等不公平贸易行为的遏制手段,从而为美国企业创造更公平的竞争环境,实现美国的再次复兴。
五、谁说川普不能打关税?“后-超全球化”的新贸易主张
以上四个理论:中国冲击论、贸易平衡论、中国致命论、美国复兴论,塑造了川普关税政策的大棋盘。
若由此延伸,我认为川普并不是在打关税,而是要“打破关税”,也就是打破全球关税壁垒、打破全球市场障碍、打破不公平贸易体系,实现真正充分竞争,真正市场开放的“全球新贸易体系”、换言之,川普旨在“打破假全球化”、“打破假WTO”,实现真正的全球化与公平的WTO。我的理由有三:
1、自WTO成立以来的所谓“全球化”,其实是“假全球化”;这是因为世界各国都假藉全球化之名,进行“利己损人”的贸易政策,因而是一种“害死美国的全球化”。换言之,WTO实行的是一种“双重标准”的自由贸易:自家对美国祭出高额关税,同时又反对美国对自家打关税。换言之,对全球经济而言,“超全球化”已经走入尾声,单纯依赖市场自由流动已无法解决所有问题,未来的经济政策需要在促进全球贸易的同时,考虑到更广泛的社会和经济影响。川普的关税政策正是一种“后-超全球化”(post hyper-globalization)的新贸易主张。
2、美国的自由派一向财大气粗地认为,只要美国对全世界开放,包括开放市场、低关税、给予贸易最惠国待遇等等,世界也会对美国开放。恰恰相反,世界各国“得了美国的便宜还卖乖”。所谓“最惠国待遇”其实是对美国“最不优惠的待遇”。
3、根据川普政府的计算,中国目前对美国商品的平均关税约为67%,美国有什么理由不能对中国打64%的关税?再以欧盟为例,欧盟的加权平均关税为2.7%,虽然仅仅略高于美国的2.2%,但是在汽车进口方面,欧盟对美国汽车的进口关税为10%,大幅超出美国对欧洲汽车课征的2.5%。换言之,美国其实才是全球化与自由贸易的受害者,而这些被美国打对等关税的国家则是“加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