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和凤鸣老人,感念她用血与泪写成的文字,为我们留下苦难的见证。
中国1957年"反右运动"的受难者和凤鸣女士,于2025年6月4日晚上驾鹤西去,终年93岁。作为长期关注这一段历史的后辈,我听闻消息,心情久久难以平静。灯下重读她的著作《经历:我的1957年》,不忍释卷。
和凤鸣25岁时,夫妻双双被打为右派,此后长达20年的时间,她彻底沦为政治贱民,九死一生。等到1978年底彻底平反昭雪时,她已经是奔50岁的人了。但是,从1989年退休之后的30年时间,她用超于常人的良心、勇气,在暮年让自己的生命绽放出耀眼的光芒。
历时十年,她完成《经历:我的1957年》一书的写作,并在2001年出版。她还积极协助纪录片导演王兵、艾晓明进行有关夹边沟影像的拍摄。那部长达三个小时的纪录片《和凤鸣》,就是导演王兵三度到访她家完成的佳作。拍摄此片时,她已经75岁高龄,连续面对镜头数小时,讲述自己痛彻心肺的往事。直面惨痛的记忆是需要勇气的,而她做到了。她的人生,前20年是备受屈辱的政治贱民,后30年则是捍卫记忆的战士。亲人的担忧、当权者的恐吓,都没能阻止她为真相发声。
在一个由意识形态主导着遗忘工程的国家,30年矢志不渝探究真相、捍卫记忆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也难怪北京大学的钱理群教授在《和凤鸣与她的<经历:我的1957年>》(再版代序)一文中,称她为"伟大的中国女人",她当得起这个称呼。
《经历:我的1957年》出过两个版本,第一个版本,2001年由敦煌文艺出版社出版。2006年该书再版时,因为钱理群教授写长文为序,而影响更为广泛。
尽管中国国内有关1957年反右运动的写作与研究一直被视为敏感领域,但是改革开放40年,意识型态领域的管控时松时紧,几十年下来,除了学术研究成果,有关反右运动的叙事类作品数量也有不少。特别是2000年前后,这类题材的作品,曾经有过一个小小的出版高潮。当时甘肃兰州的好几家书店,进门不远处,有一小块地方,就集中摆放那几年陆续出版的与反右有关的图书,比如《夹边沟记事》、《经历:我的1957年》、《恍若隔世——回眸夹边沟》、《寻找家园》等,差不多形成了一个"夹边沟图书专柜",颇为醒目。除了公开出版发行的作品之外,也有一些非正式出版物以各种形式在民间流传。
那么,在这为数不算少的作品中,尤其和许多反右运动的名人回忆作品相较,和凤鸣这本《经历:我的1957年》的独特价值在哪里?
1957反右运动的受难群体,有着异常复杂的面向。比如章伯钧、罗隆基,他们的确有为中共所不能接受的政治主张;比如储安平、刘宾雁,他们有为中共所不喜欢的思想与作品。但是,和凤鸣则不同,即使在她完成此书的晚年,从她的作品也不难发现,她完全是一个政治上近乎天真的素人。而这样的人,才是反右受难者群体的绝大多数。
读《经历:我的1957年》一书可以发现,如果说和凤鸣的丈夫王景超被打成右派,还是因为写过三篇杂文,有点儿因文罹祸的色彩,她和其他几个同事被打为右派,完全肇始于一些日常工作中累积的琐屑矛盾。和凤鸣供职的《甘肃农民报》,两个副总编之间有罅隙,而和凤鸣等这些普通编辑夹在中间,工作难做,日常难免有些抱怨。而这些完全上不得台面的抱怨,一旦与政治气候相遇,就变成了致命的毒药,成了她被打成右派的理由。据本人所知,当时,本地另一家报社的一位资深校对,完全不"反党、反社会主义",也不反对单位领导,更准确地说,他还有点谄媚,喜欢在领导面前表现自己。他平时改错别字成了职业习惯,而当年报社领导多是工农干部,开会讲话读文件,经常读错字,这位校对先生开会总坐第一排,做认真纪录状,经常小声提醒领导读错了字,领导极为不悦,而他浑然不晓,结果领导授意别人揭发栽赃,他就成了右派。
所以,《经历:我的1957年》不仅是对极权政治的控诉书,非常时期的社会史,暴露了政治残酷性,它更揭示了日常生活中人性的幽暗。反右运动差不多已经70年之后的今天,如果有青年再读这本书,我觉得把它视为理解认识人性的教科书,可能更有意义。我们热爱人类,但对人性并不能信任,良好的政治制度,是要给人性加把锁,而专制极权的政治制度,恰恰致力于诱发人性之恶。因为人性之恶,是一切专制集权的养料,它让许多人变成魔鬼,也可能让更多人沦为政治贱民。专制极权的统治者都说要把人间变成美丽天国,但他们无一例外把人间变成活地狱。
所以,让我们怀着感激之情来悼念和凤鸣老人,感念她用血与泪写成的文字,为我们留下苦难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