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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不小心,我闯入右派分子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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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那个特殊年代末期的事。

本该上初中的我,因无学可上,而在L市某轻化汽车修配厂工作的叔叔(父亲的大弟)正有个半岁左右的女婴极需人照看,于是我便去了叔叔家。

那时我十三四岁,由于从小酷爱阅读,因此到了叔叔家,背上背着小堂妹,我也还是利用到左邻右舍串门的机会留意谁家有书看。那时的人家大多不关门,尤其家有老人和小孩的,更是房门大敞,我也就进出自如,只要懂礼貌,嘴巴甜。但近半年过去,我也未能有惊喜发现,因我进的一般是普通工人的家,这样的家庭,基本看不到屋里摆放书籍。即使有,也是我家和当时大多数家庭都不缺的那种。

直到有一天,我背着堂妹又在宿舍区到处转悠,转着,转着,一转转到与叔叔家背靠背那一溜红砖平房的前面。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好奇地一户户打量,门大多紧闭。

当走到那溜平房的中段位置时,只见一户的房门半打开,一个年约四十左右的女人面对门口正弯腰弓背在一只小锑锅里不断搅拌着什么,锑锅坐在一只专烧木炭的小风炉上,风炉摆在门内右侧。

大概是我的身影惊扰了她,她抬起头望向我,脸上露出善良和蔼的笑。我喊她一声“阿姨”,她随即招手叫我进她屋里玩,同时把房门大打开。我不懂客气也不怯生地走了进去。

她招呼我坐,并问我叫什么名字,还说从没见过我。我一一应答,为方便称呼,也大胆问她姓什么(那时不懂用“贵”字)。阿姨并不立时回答我,而是站起身来走进里间拿了纸和笔,然后边写边说她姓“禤”(xuān),还说这个姓比较稀少,也不好读。这也许是她当时并不急于回答我的原因,也是这么久过去,我仍能记住这个细节这个姓的原因。

由于背上背着小堂妹不方便坐,我就好奇地站到她身旁,看她在干什么。原来锅里熬煮着半锅正在咕噜翻滚的褐黄的豆瓣酱,豆瓣酱里还有一颗颗红黄的比拇指大些的金桔。见我讶异的样子,禤阿姨告诉我,把金桔放到豆瓣酱里熬煮,煮烂后就成了金桔酱。并说,这种酱有特殊的香味,既下饭,又富于营养,还耐留。

记得,学到这一招,以后无论在县城抑或市区工作的我,每年金桔成熟季节,都会设法进山里老家,站到金桔树下,精心挑选那个头匀称、无病无虫、色泽橙黄的油桔熬制一两罐别有风味的金桔酱,直至调离故乡,不能亲到果园摘下最新鲜的金桔,我的熬制金桔酱的历史才告结束。

话说,在禤阿姨耐心教我熬制金桔酱的同时,我发现了新大陆:目光穿过她有点局促的直统统的两居室套间的通道望去,里间床前正对中门的位置靠墙摆了一个高度约与我当时身高相近的简易书架,架上每层搁板都被书挤得满满当当。

敏感的禤阿姨一定是发现了我欣喜而又渴望的眼神,问道:“小姑娘,你喜欢看书吗?”

“喜欢!”我稍显急切地回答。

“喜欢阅读很好,人就应该从小培养阅读爱好。那你进里屋看看吧,喜欢哪本就拿哪本回去,看完再来换。”禤阿姨和气又大方地说。

得到禤阿姨的准许,我迫不及待地走进里间,面对满架厚厚薄薄多数包着牛皮纸的书,一时不知如何挑选,就随手拿了一本稍微薄点的。回到叔叔家,打开封面,扉页上《瞿秋白文集》几个竖体字跃入眼帘,我才知道借了一本什么样的书。

一个从山沟沟里出来的乡村小姑娘,我那时对瞿秋白当然一无所知,甚至连那个“瞿”字也不知怎么念,只是觉得“秋白”这个名字好独特,好新鲜。虽说不了解作者,也不明白我拿回叔叔家的这本书是本什么内容的书,但一点也不妨碍我对它的青睐。

一回到叔叔家,我立刻翻开目录,看看有哪些我特别感兴趣的文题,遇到特别引起我好奇又对胃口的就依据页码找到先读,完全不遵循从头到尾的原则。

磕磕绊绊又囫囵吞枣读了几篇,发现那本书并不是那个年纪又毫无文学常识的我所能完全理解的,读来颇感生涩。但,那时我阅读有个怪脾气,越是有点难度的,就越是想像啃骨头般啃一下——大概相当于现在所说的“挑战”吧,即便不甚理解,不求甚解,我也要读它。

也许就因为阅读过程中的不甚理解和不求甚解,所以直到现在,那本文集具体有哪些篇目,又分别写些什么内容,我一概说不上来,连个模糊的印象也没有,但从书中抄下的一首古诗我却牢牢地记在心里:

不论平地与山尖,

无限风光尽被占。

采得百花成蜜后,

为谁辛苦为谁甜?

那时,我对唐诗及唐代诗人不是知之甚少,而是少得极其可怜,因此,诗句是用心抄下了,然,读来欲懂不懂,不必说了解作者何朝何代,姓甚名谁了。那种懵懂,与“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源人相差无几。

直到进了县师范念书,在校图书馆借阅了不少的读物,我才弄明白曾经抄下的那首古诗原来是瞿秋白引用了唐代诗人罗隐的七言绝句《蜂》。不过,当时并未去深究作者引用这首诗的用意,也不太留意瞿秋白这个人。

看完——也许说翻完更合适——这本读得似懂非懂又颇生涩的书,我又去禤阿姨家换了另一本。

这次得到的是比起上一本读来更感生涩的《鲁迅作品论集》。我依稀记得,毫无文学常识的我,每艰难地啃完一篇,不是不知所云,就是一头雾水。最终留下的除“鲁迅”一词外,则只剩下半猜半蒙的繁体字和多年以后才有机会弄明白其含义的那条曾让我很好奇又令我十分困惑的成语——“沦肌浃髓”这些支离破碎的印象。

当我打算到禤阿姨家再换另一本书来看时,一天,趁着小堂妹在我背上熟睡,我抓紧时间又一次翻阅《鲁迅作品论集》这本书,试图读懂它。正翻看间,下中午班回来的婶婶,进门看到我埋头看书,走到我面前停留片刻,然后用不愠不火的语气问道:

这本书你从哪里得到的?

从与我们背靠背住着的那位禤阿姨家借来的。我答。

你到处乱跑,跑到那里去借书?你晓得姓禤的是个什么人吗?

婶婶圆睁惊诧的眼睛,正色问我。

我嗫嚅,摇头。

她是被下放到车间进行劳动改造的右派分子,是个被管制的人。你跑到她那里借书?让人家看见了会怎么说,你想过吗?等下赶快拿书去还,以后再不要往那边跑!

婶婶如此这般教训了我一通。

那是我在现实生活中第一次听到“右派分子”的说法。

我那时哪懂右派分子到底是什么。记得,来L市前,在乡下跟大人参加村民大会,总听到主持大会的干部手抓一大喇叭厉声大吼:“地富反坏分子统统坐到一边去!”从没听到喊“右派分子”一词。至于禤阿姨为何被人称作右派分子,我自是莫名其妙,只知道她人很和善,既热情又大方,肯定还很有知识,要不然,她家里为什么会有个挤满书的不算小的书架呢?

挨了婶婶的教训,以后我再不敢往那位让我随意从她家拿书看并鼓励我多阅读的禤阿姨家里跑了。

一扇原本朝我敞开的自由阅读之门,就这样被无意识、无判断能力的我自行关上了。

2024年07月09日

阿波罗网责任编辑:吴量

来源:新三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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