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可以竞选学生会,爬上金字塔中层,就可以带训班级,当然,是无偿的。获得教官认可的学生会成员,更是可以成为助教,助教有权体罚普通学生。
作为老学员,利利很快被火线提拔成助教。趁出入文化楼的机会,她跟黄博搭上了话。她希望准备高考,而黄博答应给她补课,但是这个请求被校方拒绝了。
此前,他们已经拒绝她回家参加学业水平考试的请求:
你就安心在这里好好改造,这些事情父母会处理好的。
父母直接给她办了休学。
6
被子有一股仓库里的味道。
为了折出军绿色豆腐块,学生们习惯把它摊在地面,掐线捋平。被子经年累月吸收消毒水,褪色发硬,如果不想被那粗糙的表面硌到,记得用衣服隔开它。
女生寝室楼共4层,每层两个寝室,每个寝室又分为两部分。起初能睡8人,巅峰时塞进过20个人,下铺近乎脸贴着脸。
每个寝室都会有一名“陪寝”的老师或教官,利利的心理老师睡在她上铺。晚上熄灯后,门外还有人巡逻。
寝室的锁装在门外。晚上八九点学生回到后就被上锁。10点左右,女生部总教官一间间开门查寝,回收清点当晚按人数发放的沐浴露小包装,让所有人站军姿报数,倒数10秒内脱鞋上床盖好被子。
利利很快发现,她寝室的门有点特殊,原先的门锁被卸掉了,留下一个孔。透过这个圆孔,可以窥见楼道。当大家沉沉睡去,她把衣架捏细,穿过圆孔,刚好够得着插销。顶一下,再往右推一推,门就开了。
但她没敢继续。作为助教,她知道哪怕避开楼道里的巡逻,溜到一楼,还会被一道铁门拦住。钥匙由门卫携带。门卫白天绿色大门边的小亭子里,晚上则到处巡逻。
除了门以外,寝室的厕所、左寝和右寝各有一扇窗,只有笔记本电脑那么宽。
作为这个校园改造者之一,那位前校长谈起它时流露出自信。别的特训学校发生过集体逃跑乃至暴动,教官被学生绑起来,而经他调试的安保体系,从未出过这种纰漏。
至少思绪是自由的,飘出了铁窗。利利拼凑起不同逃跑路径和听说过的失败教训。即便翻过“短训”部分的铁皮大门,还是会被困在职高校园。职高同样严密监控学生动向,每天在不同时间点十次人数。
黑暗里,上铺的手机亮了。
7
就是这台手机,锁死了学员与父母的通讯。
通讯按设计好的时间节点单向进行。学生入校前一个半月,只能写家书,表现良好的,可以通过心理老师的手机打电话,每月一次。
前三个月不允许探视,之后如果家长愿意来,需要在工作人员陪同下见面。每隔两个月,学校里会举行拔河丢手绢抢椅子等活动,学校会做成照片视频,发给家长。
利利睡前灌了一整瓶水,就是为了半夜醒来。熬到凌晨三四点,她起身摸到上铺的手机,拔掉充电线,溜去厕所。偷看到的密码成功解锁,但她不能收发验证码,登不上自己的社交账号。不敢联系父母,她用心理老师的抖音账号发私信给同学,请他们告诉班主任。
手指抖动着敲了好些话,无法实时交流,对方看到陌生账号的留言应该会很困惑,可顾不得那么多。她删掉记录,把手机插上电放回上铺。留言叮嘱同学们:
不要回答!不要回答!不要回答!
90后黎畅是个清醒的悲观主义者,进校当天被教官跪压控制住后,她迅速划掉逃跑和求助的可能性,决定扮演一个情绪稳定的人。
绝大部分时间她都演得很好,懂得如何让心理老师和教官获得成就感。宿舍里那群十三四岁的女孩,也大多信任她,会问她怎么化妆,听她讲真正的学校长什么样。
她以礼貌的笑容示人,而精神世界每天都在崩塌,她不知道一个地方竟然能凝集如此高浓度的悲剧。有女孩找她偷偷问起被侵犯怎么办,也有涉毒涉黄的学员说起原生家庭。
因抑郁被送进来的她不能落泪,旁人如果发现她哭,必然会报告教官。
8
半瓶农夫山泉刚被使劲摇晃过,消融了整支香烟残骸,棕黄色液面泛着烟灰。
制作者十分讲究,将未燃烧的烟草切成末,连同烟屁股倒入,瓶内异物裹挟翻涌。一名女生拿着这瓶水走到队列之前。她原来是学生会成员,偷教官的烟被抓,众所周知将面临惩戒。
小琪打着擒敌拳边观看这一幕。女生先灌了一口烟灰水,剧烈咳嗽,看起来想呕,硬生生憋住。从头到尾,没有人灌她,是她主动继续喝,继续咳。在教官注视下,她最终喝光液体,吃掉烟灰渣,留下烟屁股。
阳光猛烈,又是没有新鲜事的一天。
小安妈妈又点开App找她儿子了,她每天都看。监控画面无声,还是透着令人不安之处,她发觉好些孩子走路一瘸一拐。
如果你问毕业生,有谁被体罚过。他会说,所有人,在这里体罚就像喝水一样寻常。他们指的主要还是深蹲、蛙跳、兔子跳、鸭子步和跑圈,只是成百上千次。
教官有时候可能忘了自己也在被注视着,就在监控范围内动手。小安妈妈截图发给学校老师,图片里一个被拎出队伍的男生正在哭泣,她说:
我不希望你们这样对待我的孩子,我觉得他会更加恨我。
那些监控没覆盖的角落——白天无人的宿舍、室内体育场的一角、礼堂舞台布景背后,以及教学楼二楼发泄室——贴满蓝色隔音软垫——才是完美的黑箱。
那位前校长自称致力于将教育过程放在阳光下,硬性规定,第一次打学生罚款2000,第二次直接走人。
现在,“六中”仍然没有7天小黑屋,没有戒尺,没有教鞭,更没有无差别电击,伤害都是无痕的法术伤害:挂飞机、挂坦克、灌芥末……还有一种叫“站通宵”,通常由学生会或助教带着学生执行。
被罚者以军姿通宵站立,持续两到三天,每顿会被喂不多不少的一口米饭加一片菜叶。如果看守的学生让他坐下,就连带受罚。为了让摇摇欲坠的被罚者保持清醒,有的看守学生会强行撑开对方眼睛,往里吹气。
进过发泄室的人不多,小琪的同班同学小鱼,是那里的常客。小鱼有先天性的精神疾病,走路很慢,长相和动作都有异于常人,站在方阵中,她常难以自制地抖动身体,甚至会突然脱离队列朝宿舍或饭堂方向跑去。
在特训学校里,后者的严重程度相当于触犯天条。
像她这样犯了错或不服管的人,会被教官喊出或推攘出列,然后揪着胳膊或腿拖进附近建筑里。站在队伍里的人,头不能扭,只能靠听。
有时会听见喊叫,有时依稀辨得几声闷响。
有时,摄像头也会失去信号。
9
砰。
校领导掰了下话筒,开始算账。
2022年,同时在校学生人数达到五百人。但疫情防控让招揽新生格外困难,平均每招一个学生,要在网络推广投入七到八千元。前一年,“六中”先后招了900人,花了六七百万。
新任校长自己也是毕业生,他下了死命令:心理老师必须让10%以上学生转文化班或职高,不然扣钱。招生老师每人每月必须招5人以上,不然就去当心理老师。
砰。
黄博又在旁观男生们找乐子。夜晚的宿舍,趁教官外出抽烟或洗澡,老学员开始欺负一个他们叫“胖子”的新人。另一个靶子是三十多岁、患痴呆癔症的王鹏鹏。
男生与被欺凌者间没结怨,也谈不上多讨厌对方,要问为什么:
就是觉得这个人,可以打。
黄博不参与也不制止,几个月不能喝酒吃烧烤打游戏还没有手机,他说自己也很压抑。观看原始的肢体冲突成了一种娱乐,他自称像古罗马斗兽场的观众,场内最好打得头破血流。
砰。
利利偷偷联系外界的事情暴露了。走出白天的宿舍,她的脸上多了道指甲划痕,额头隆起个包。
2021年12月母亲探视时,她额头硬块的颜色已经淡了,但仍然明显。
她从小挨爸妈揍,长大后学会打架,在家里跟父母边吵边打,在学校也跟同学动过手。“我当时特别恨她”,利利说,这些伤痕的意味,母亲明明知道,却仍对她说:是你没有做好。
砰。
小琪上铺的漂亮女孩谢佳佳摔了下来。
有精神问题的学员通常个人卫生不太好,其他女生私底下叫她们“阿巴”。谢佳佳受人欺负会还手,但力度仅是轻轻拍对方一下。
这晚查寝,有室友打报告说她打人。那个也曾作为学员接受改造的教官问,多少人被打过。小琪发现,跟谢佳佳没有交集的女生纷纷举手凑热闹。
接下来,谢佳佳被教官扔到地板上,甩了十分钟巴掌。
10
对学校的厌恶与悲伤浑浊不堪,像烟灰水,黎畅将它们全都吞进胃里。三个月后,她的无条件服从获得了奖赏:
一套迷彩服。
学校里很多老师和教官都是毕业生,与黎畅本是同龄人。“如果你换个身份和他们相处,你会感到他们有正常人的共情能力和思想情感。但他们面对学生的时候,就像有另外一个人格。”
像很多“优秀毕业生”一样,她也接到入职邀请,校领导热情地说:
你可以把这里当做你的家。
铁皮墙内朝五晚九的军训日程,黎畅重复了上百遍,利利239遍,小琪322遍,而黄博在校时间长达一整年。
后来的路是他自己选的。其实他算得没有错,进校第四个月,他跟黎畅一样,能提前“毕业”。学校想留住他当老师,他说怕拒绝会继续关几个月,又怕被找家长,于是应了下来。
文化课教师底薪2800,全勤200,每节课25块,一个月约四五千。黄博说,“性价比还挺高”。包吃包住,不必费心备课,没课就在办公室里看剧,午觉可以一觉睡到晚饭时间。
那些学生和我非亲非故,我就拿我的工资。
只要一瓶可乐或一个面包,就能让学生抢着帮洗一周衣服。
咨询师季雨晴把特训学校称为她的伤心之地。2021年她离开了那里,后来就再没有人会喊王腾腾出列吃药。再后来,利利在办公室看到他默默坐在凳子上,过了一会儿,大家发现他大便了。
季雨情说,“通过营造虚假的表象,大多数特训学校,只是让家长获得暂时的内心安宁。孩子的创伤太大,他们被压抑的部分,三年以后会怎样不得而知。宣传都是凤毛麟角,更多的是麻木和倾轧。所以我也很沮丧。”
他们走后,管理体系渐臻完善。几次试图逃跑的事件发生后,寝室夜里不熄灯,学生轮流坐小板凳值夜,每班2到3个小时,到点叫醒下一个人。楼道里,巡逻者定时查值夜的岗。
毕业搜身则从摸摸口袋,演变成掏出鞋垫、倒出行李,甚至要在教官面前换掉所有衣裤。
11
走出高墙,黎畅花了大约一个月,重新找回做人的感觉。遗忘这种感觉只需短短几周。
她重新感受走在大街上的自由,自己想朝哪个方向走,不用征求任何人同意。想什么时候上厕所,也不用打报告。
她默不作声地拟定时间表,先去了省会,再搬到离家很远的大城市,实现经济独立,一点一点减少与家人的联络频率,同时绝不忤逆,对校方也远程维持着客气的表演。
争吵确实消失了。她说,父母亮明手中的红色按钮,将她定点摧毁过一遍,从此核威慑将伴随余生。她继续演得很好,父母应该还没意识到:
自己失去了一个女儿。
大部分毕业生,哪怕未曾被殴打折磨,离开后仍然长存恐惧。福柯描写过新式休养院对精神疾病患者的类似压制:“患者不是通过刑具,而是通过谈话了解恐惧的。这里不仅限制超出界限的自由,而且标出了一个受到赞扬的简单责任范围,在此范围内任何疯癫表现都将受到惩罚……
恐惧不再是监狱大门内的主宰,而是在良心的名义下肆虐。
小琪“毕业”后,一听到尖锐声响就全身发颤,那种频率近似教官吼骂,意味着坏事降临。现在应激反应已经减轻了,她最近在努力学英语。
利利则在准备6月的高考。她2019年上高中,是广东省使用旧版教材的最后一届。所以休学一年出来,考卷内容地覆天翻。为了缓解压力,曾经痛恨二手烟的她,开始一根一根地抽。
之前的同学朋友都上了大学,她还困在高三楼的倒计时里,伴随膝盖和腰部间歇性疼痛,有时一晃神又被拉回特训学校。在里面她用完了一辈子的运动指标,出来后再也没碰过滑板。
她也是少数寻求过官方救济渠道的人。2022年3月3日,利利向湖南省信访局提出,这所学校存在殴打辱骂虐待学生的行为。
次日,湘阴县市场监督管理局受理,移交湘阴县公安局、教育局等部门调查处理。近两个月后,县市监局出具了信访事项意见处理书:
经调查:该辅导中心位于湘阴县中山职业技术学校校区内,该校还加挂了湘学教育集团有限公司牌子,但该公司不能提供相关办学许可证件,县教育局已对其下达了停止办学通知。
至于“殴打辱骂虐待学生的问题”,经公安机关查证,因事实不清,证据不足,暂无法认定。
县教育局给中山职业学校下达终止联合办学的督办函后不久,成串大巴开进学校,“特训”区域的学生们集体转运到其他校区。
利利信访的半年后,小安妈妈将儿子送进了“六中”,过了段时间在视频里看到儿子不对劲,觉得他应该是阳了。
小安被接回家后,立马打了110,向民警指控母亲犯法,竟然将他送去囚禁两个多月。可他身上没伤,拿不出证据。与此同时,“六中”挂上了新牌子:“湖南圣博特训教育集团”。
黄博最终因为跟校领导的矛盾离开,换下橙色校服一年多,现在的他在一家企业做技术员,一份母亲肯定会满意的稳定工作。月薪九千,早八晚九,按部就班。
上下班路上,他见缝插针地给我讲了他的故事。他说,母亲没有工作,听说起初是借钱给他凑的学费,但她被谁讨债,又关他什么事呢。
他匆匆挂断电话,汇入人海。
他们最终都成了阳光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