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一个周末早上,在悉尼火车站台,个子高的大杨在人群中额外醒目。她挥着手,背着书包,脸上笑容灿烂,丝毫没有坐了一夜火车的疲惫。她已经想好接下来的计划:吃完早饭后,就去海边玩,如果到时仍兴致未尽,那就坐火车往北走,走到哪玩到哪。
然而,就在几周前,大杨才结束了一轮精神健康治疗,刚踏出医院大门,就得赶回学校参加期末考试。就在一年前,乌鲁木齐中路在新冠"清零"期间发生大火,造成10人死亡,引起南京、上海、北京等地民众高举白纸抗议,运动也在海外华人当中引起回响。在墨尔本,当时只有19岁的大杨和几个小伙伴商量后,决定成立电报群,支援墨尔本华人的"白纸运动"。
如今,上百人的电报群已寂静无声,但运动留下的创伤,却在澳洲海外学子中延续;他们试图从澳洲的心理健康系统中寻求帮助,却发现壁垒重重。
白纸抗议后她的爷爷感染新冠去世了
在墨尔本校园和街头,常能看到大学学生团体组织搭建各式各样的"街站"和举行抗议活动,从要求政府就采取更多行动改善气候变化,到要求大学管理层改革性暴力投诉机制和受害者支援系统,抗议、示威和集会是澳洲大学生活文化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也是大学言论自由的象征之一。近年来,随着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关注气候变化议题,自2019年起,成千上万名来自全国各地的中学生参加一年一度的"气候变化示威",要求政府倾听他们诉求。
两年前,大杨来到墨尔本读书,对澳洲大学的抗议文化也有了亲身体会。"本身我在国内就是一个左翼,比较偏马克思主义倾向,然后到了这边后,看到人有这个机会到街上参加集会,去表达自己诉求,向政府施压表示抗议,我就在想,既然现在有这个机会,那为什么不(参加)呢?"
于是,大杨加入当地一个学生政治团体,认识了不少志同道合的本地学生,也在这期间参与了气候变化、声援难民、伊朗和巴勒斯坦等议题的集会。白纸运动爆发后,大杨找到一个以前抗议活动中认识的中国留学生,商量在墨尔本举行声援集会。"我就(和她)说,既然我们有这个环境,有这个机会,也有(参与学生示威活动)这个背景,我们为什么不(组织)呢?"大杨说。
尽管当时因"清零"政策,中国封闭国门,但据澳洲政府统计,当时还是有超过15万中国留学生就读澳洲大学。"当时(在澳洲的)留学生也多,虽然说这群人吧,都是留学生,本质上吧都是这种ruling class(统治阶级),比较资本家,但是也是会有觉悟的人,既然大家有机会能聚集在一起,可以参加机会,为什么不呢?"
于是,大杨和几个伙伴就建了电报群,私底下见面,也开始了张贴海报、组织集会等事宜;群里的人数也越来越多,不仅有留学生,还有澳洲本地的"民运"等个人和组织。人多了,意见也多了,作为电报群的管理员,大杨曾连续好几天只看着群里的动态。
虽然辛苦,但大杨也看到,白纸运动在墨尔本发芽和成长。"其实很多时候我都觉得,不是人在组织活动,"大杨回忆。"一个比较马克思主义的说法是,这个事情的形态已经到了这个程度,它只是需要有人推一把,你只是恰巧成了那个推一把的人。"
然而,成为"推一把的人",有时代价也很沉重。
白纸运动后,北京宣布放弃"清零"政策,改为与病毒共存。人们虽从此告别了封城的恐惧,但随即迎来了新一波新冠疫情感染潮,多名西方公共卫生专家表示,中国在过去两年疫情期间并没有做好与病毒共存的准备,公共医疗体系难以承受。据《纽约时报》报道,专家估计,中国12月放弃清零后的感染潮中,有大约100万到150万人因感染新冠死亡。
大杨也在这个时候,接到了爷爷感染新冠、发烧的消息。
"我老家那边,一个几亿人的省级城市,竟然告诉我,退烧药用完了。我爷爷当时发烧了,他当时已经九十多了,一个省级市医院,竟然告诉我们家没有药,要我父亲拿他在自己家买的澳洲的panadol(必理痛)去退烧,我当时就觉得,你们真的是在逗我吗?"
大杨抹了抹眼泪。
"当时也没有太大反应,就觉得政府的决定错误,政府做了极端决定,当时脑子也可能没反应过来,但是觉得第一时间是先想办法把药运过去,不管那个药能不能过海关,至少咱们尝试了。"于是,大杨和悉尼的组织者商量,往中国总共寄了两箱退烧药,但药全被卡在中国海关。
大杨也在社交媒体上关注人们对这波疫情的评论,看到有人提起家里有多少人在这波疫情去世的,也看到有人认为,虽然这波疫情"会死人",但是封城也必须要停止,不然会影响经济发展。但一下子击垮她的,还是一条关于某地火葬场超负荷运转的评论。
"我往中国运药的时候,我就在读加缪的小说《瘟疫》。我当时就是边看小说边哭,最后我破防的是,小说里的医生说了一句,'幸好这场瘟疫停止了,要不然这个市的火葬场都要超负荷运转了'。就是那一句话让我心理全线崩盘,因为我知道国内的火葬场已经超负荷了。"
现实与小说同样荒诞,这让大杨深受打击。而在这之前,大杨也有看到那些埋怨白纸运动的抗议者、认为他们要为12月的疫情负责的评论。"在一个弹幕上,我看到有一句,'都是因为你们这一群人要什么狗屁言论自由,我的爷爷奶奶死了,都是因为你们',当时我觉得,这句话没有道理,但是也有一定的道理。"
在她看来,这句话很极端,也没有考虑到这场运动诉求的多样性,但它至少说对了一个点:"你说白纸有没有促使政府结束封城?有。(封城结束)是不是全因为白纸?不是。但是不是白纸是推力之一?是。白纸中有没有人想到,政府会以这样的形式结束封城,引起这么多人死去?我想白纸中有人会想到,也有人不会想到。"
而大杨并没有提前想到这样的结果。"我知道这个运动有没有我,这个运动都是会出现的,但我作为一个个体,去参与这个活动的时候,我个人的想法是,我不想看到有人死,我讨厌人死,我希望人们首先有自由,可以活下去,其次是可以说话。"
让大杨更难以接受的是,随着封城结束,白纸运动也在百万人感染新冠去世中停止。"我知道对于整个运动来说,目的已经达到了,所以我很理解,我也知道一些白纸运动的人在继续下去,"她说。"但作为我来说,整个运动戛然而止——停在甚至我觉得是最糟糕的地方,很多人死了,我作为个人去参加运动,我想要人们有更多的觉醒,但是我的主要目的是,我讨厌有人死掉,我的目的可能有一半达到了,但有一部分是反方向的。"
后来,她接到家里的消息:爷爷因为新冠去世了。
大杨开始觉得,这一场运动似乎很没有意义。
她去和医生谈创伤,却先要和医生解释什么是"国安"
在白纸运动之前,大杨就确诊了抑郁症;运动之后,她的抑郁症状加重了。此后,哪怕她所在的学生政治团体搞集会,她都觉得很疲乏,不愿参加。
"我的抑郁已经是很长线的斗争了,"大杨说。在就读期间,她已经通过学校下属的诊所和精神科医生(psychiatrist)看诊。在澳洲,除了精神科医生开药治疗外,人们常被建议寻求心理医生(psychologist)进行心理治疗(psychotherapy)。此外,澳洲大学也配有心理咨询(counselling)服务,这些服务由心理咨询师(counsellor)提供,他们在医疗等级上比心理医生要低一级,以咨询为主。澳洲的心理健康系统还包括社会工作者(social worker,简称"社工"),他们主要是在社区层面为为有需要的提供日常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