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孩子的年纪基本上和我差不多,四、五岁,三、四岁,到我记事的时候,他们的父亲都死光了。我说的这些人都是二十岁以上,四十岁以下,五九年以后,基本上没有男劳力了,都是一群寡妇和小孩。有爹有娘的孩子很少,这就是我看到的一个现象。
我的堂哥鲁长备,五九年他从三门峡水库回来,当他走到距离家还有几十里的地方,具体的地名我不清楚,就被十几个破衣烂衫骨瘦如柴的人拦截住了,逮住了。逮住干什么呢?就是要杀他,要吃他。这时候正好有工作队的队员走过来,被发现了。这些人就把我大哥解救了,放了他。他就往家里赶,还距家有十几里,那时候天还没有完全黑,他就听见后面人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又有几个人跟着撵他。就是那些工作队走了以后,这些人又来撵他,因为他在工地上有饭吃,身上还有肉。那时已经黄昏了,前面有一个小石桥,他就躲避在小石桥的下面,这些人也没有看见,就匆匆从小石桥上过去了。听着这几个人走远了,我大哥从另外一条路走,躲过他们,跑掉了。
我的大哥本来在我们老家包信读高中,到二年级没有毕业,因为我们一家转移到我姨家,在乡店徐吉村小王庄。我大哥还想继续上学,就要到北边的杨店,有十一、二里地,大人就害怕路上人家把他杀着吃了,于是就不敢去上学。从我姨夫家的王庄到杨店都是十室九空,人都饿死了。我父母、哥哥从那里走的时候,经常看到尸体,我大哥以后活到七十多岁,这是他亲自给我说,我家在土庙,他去防胡我舅舅家,去的时候路上还没有死人,回来的时候路上就碰到三个死人,其中有一个人屁股上的肉还被人割了。就是土庙到防胡的中间。
人吃人的我知道好几个,我们村的鲁中业告诉我:“知道鲁长梦为啥得水肿病(肾脏炎)吗?59年吃人肉吃的。59年他父母都饿死了,没人管他,饿极了就把坟地里的死人肉割回来吃,哎呀,你看他如今……那病治不好。”
我的好朋友刘学安口才特别好,他吃过人肉,讲得可详细了,他说:“59年我吃过人肉,是一个10多岁的小女孩。有一回我跟我大伯睡觉,半夜饿醒,闻着屋里香喷喷的,就问大伯煮了啥。大伯说别吭声,过来吃吧。原来大伯用公共食堂里的炒菜锅煮了一锅人肉……我告诉你吧,被煮的是一个女孩儿,他爹饿死了,跟着他娘又来到我们村。那时候都那样儿,哪儿能活命呀?结果也饿死了……”
我们村子饿死多少人?具体数字我是没有,初步估计有三分之一,或者百分之四十,不到一半。没有人来统计过死去人的姓名,没有没有,谁做这个事情啊?
母亲偷面救下一家人的命
我母亲活着的时候对我说:“59年开始紧张的时候,你二舅隔三岔五来咱家一趟,我给他弄点吃的,后来很长时间不来了,我就觉着有事。我趟过冰冷的河水去看他们,你二舅已经断气。当时姥姥庄上的男人剩下不多了,都是骨瘦如材,我只好和你二妗子把二舅的尸身放在拖犁耙的拖车上,弄到村头埋了。本来想送进祖坟里埋的,可是没有力气……唉,那时候人都傻了,你二舅死我都不知道哭……后来,我再没有去过他家。59年一过,原来你二妗子和两个孩子都不在了……断子绝孙啊!”
我家之所以没有饿死人,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大队磨面,都让妇女去磨,让我母亲去,她感觉粮食开始紧张了,就每天用衣襟里面的小口袋偷回家一点,每天半斤八两的,不敢多拿。拿回家藏在一个罐子里,又害怕老鼠吃,她就把罐子吊在房梁上。没有粮食的时候,就是我父亲这样的大队干部也弄不来粮食,每天做饭,我母亲就用三个指头捏一撮,用个小盆做饭。家里得锅碗瓢盆都拿去了,都拿去大炼钢铁去了,门鼻、铁锅都砸碎弄走了。我母亲做一点面糊给我喝,要保我啊!我喝了稠的糊糊以后,再添水煮,加野菜,再给我上面的哥哥、两个姐姐喝。今天喝一点,每天喝一点,别人家天天饿死人的时候,我们家就算苟延残喘下来。但是到最后,那个老鼠终于把面罐子给找到了,把绳子给咬断了,把罐子给摔下来了。我妈着急的,从那个土地上把面粉捧起来,我们就吃了最后一顿。
我母亲就是人的一种聪明呀,到那个时候可不要境界太高了啊!不偷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