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人送我一套完整的《自由中国》,我刚刚将重要的文章都看了一遍,回想国民党从一九四九年到一九六〇年抓雷震的整个过程,好玩。自由主义跟国民党的斗争是非常剧烈的,当时国民党确是一党专政的形象,党外人士的反对意见,要成立反对党。如果不是要成立反对党,还不会抓雷震的。雷震和本土的人结合起来,在国民党看来威胁很大。那是一种政治斗争。
《自由中国》最初是在上海办起来的,那时候国民党已经知道自己搞不成了,希望在危难时期跟自由主义者合作,由胡适出面办《自由中国》,希望号召自由世界的人支援国民党。那时候还有半壁江山,胡适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日到美国,国民党在危难之际,觉得一党专政专不了,要找一个有力的而且是美国人相信的中国自由派人士。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蒋介石当时是合作的。胡适当时说:我除了蒋介石这个政府以外,没有别的政府可以支持。换句话说,他是没有选择的余地。
胡适是希望国民党在台湾还是继续实行宪法,真正变成一个民主体制,这样才能在国际上有号召力。韩战一来,国际局势保护国民党,它就不在乎了,这样就跟《自由中国》的自由分子发生矛盾了。国民党还是希望一党控制,因为危机已经过去了。国民党有危机的时候,才靠近美国,靠近自由分子。
危机过去后,老蒋必然要建立自己的领导,他跟胡适最大的分歧在哪里呢?照宪法只能选两次总统,不能选第三次,但是老蒋第三次竞选了。一九五八年到一九五九年是一个宪政危机,所有的自由派、民主派,包括香港的青年党、民社党,还有一些主张自由的人,都认为蒋介石应该下来。胡适也认为,蒋介石不应该竞选,竞选是违宪的。因为他只有修改宪法,要不然没有办法,不修宪就是违宪的。
《自由中国》事件的原因,还不光是提倡民主自由,而是在第三次选举上发生直接冲突。所以,蒋介石违宪当选第三届总统以后,批评的声音非常严厉。这时候蒋介石受不了,非整《自由中国》不可,就说有匪谍,把雷震抓起来。一九六○年,胡适在西雅图开中美学术合作会议,到了美国,九月四日看到电报,说雷震被抓起来了,各电台报纸都报导,所以变成国际大事件。胡适就对美联社记者公开说:我不相信他是匪谍,我可以作证。这就是所谓《自由中国》事件,当时许多人对胡适也不满意,认为胡适软弱。
从胡适的日记看,我认为他当时不能算软弱。认为胡适软弱,现在几乎是定论了,但是我认为这对胡适讲是非常不公平的。胡适回来,当然很气。到了十月他才回台湾,在回台湾前,国民党知道要想办法沟通,胡适在日本住了三天,台湾就派了毛子水去接他,在东京跟他讲了三天,让他知道情况怎么发展的。到了十一月十八日,蒋介石召见他,他对蒋介石痛骂:你这是什么审判?我在美国实在见不得人,实在抬不起头来。蒋介石就辩护,说:胡先生同我向来感情是很好的,但是这一两年来,胡先生好像只相信雷儆寰,不相信我们政府。这就等于是直接的冲突了,胡适把蒋介石骂得很厉害,没有人敢对蒋介石这样骂的。
反对党当然希望他们破脸,搞成国际事件。胡适就认为把这个政府搞垮了,下面回大陆怎么回?没有可能。他是有这样估计的,而且他又不可能回到美国去,不做这个中央研究院院长了。国民党在内部是能控制的,美国也不可能因为这个事情而撤退,事实上毫无补益。
说胡适不去监牢看雷震,这更不通,因为胡适讲得很清楚,媒体等着他。他说:我不要去做给人家看,我要去看是我个人的事情。人家以为去看一下,表个态,就表示胡适支持雷震。胡适在报上明说了:我还没有去呢,记者就在门口围了一群,他会知道我想念他的。说得很清楚了,而且见了报,等于去看他了,只是在形式上没有去看他一眼。
雷震始终为胡适辩护的。我看了他的回忆录,没有一句埋怨胡适的话。许多人希望胡适跟蒋介石翻脸,他们自己做不到就希望靠胡适来做,那是一个情绪的发泄问题。大家要求太高,要求胡适一个人把所有担子承担起来,是不可能的事情。胡适就说:你们先不要搞反对党,国民党认为反对党要推翻政府,一定要抓人。胡适一再劝:不要拿我来跟他们打仗,我可以赞助你,可以支持你,但是我不能代你出头,我是不搞政治的。
对这个事件,各人有各人的观点。我不认为对胡适的谴责是正确的,这样的谴责实际上是很不合理的要求。政治是非常复杂的,事实上是各有各的想法。我并不认为这边是邪恶,那边是正义。
文章出处:余英时谈话录
照片描述:胡适与雷震
翻拍地点:胡适纪念馆陈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