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达夫妇
向达,自称出生于官僚地主家庭。祖父是曾国藩幕僚,父亲做过广东梅县知事;父子二人皆中年早逝。向达9岁便失去父亲,随母亲返回家乡湖南溆浦。自此,家境渐衰,向达是在母亲含辛茹苦的培养下长大的。他24岁时毕业于东南大学历史专业,当年即考入商务印书馆编译所,任英文见习编辑。同时在中国史地学会帮助柳诒徵先生编辑《史学与地学》。后商务印书馆根据其特长,将他调入史地部负责审查校对书稿。
此后,向达将自己的研究方向,确定在西域史和中西交通史方面,并成为这方面的权威学者。
1948年底,北平被解放军围困时,时任北大校长的胡适乘飞机匆匆南下,北大图书馆馆长毛子水也随之而去。当时,汤用彤暂代校长职务,他请向达接任图书馆工作。1949年2月,北大由军管会接管,向达仍然以历史系教授身份,兼图书馆馆长。当年,在一份个人情况的内部材料中,党组织对他的评价是:“富有正义感;自高自大,有学术独立超然的思想;有士大夫的坚贞,无士大夫的冷静;解放后对党极其拥护,但对民主人士非常不满,骂他们卑鄙。”
为何对民主人士不满?他的学生邓锐龄回忆说:他接触了某些民主人士,认为这些人于革命贡献不多,却居功自大,甚者有不可一世之概。如北大许德珩教授发起组织九三学社,上级领导特地为他配备专车出入校舍,顿时声名骤起,身价不凡,向达与杨人楩就在私下场合谑称之为“党魁”。
令向达没想到的是,他的社会头衔也开始多了起来。1949年,他被提名为北京市人大代表,1954年,当选为北京市人大代表,1955年被提名为第二届全国政协委员。
1951年,中国史学会在北京正式成立,他是理事,并任秘书长。1954年5月,中国科学院任命向达为历史研究所第二所第一副所长(所长是北京师范大学校长陈垣)。同年6月,又被评选为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也是在这个时候,他开始对现状表示不满,认为社会活动过多。
受到重视固然高兴,但社会活动太多,以致严重影响到读书、研究,这也让他深感抱怨,甚至在开会时大发牢骚。这是因为解放后一次又一次的运动,实在让人难以招架。
从1952年1月中旬到6月下旬,北大两度停课,几乎有半年时间,全校师生卷入三反五反运动、思想改造运动、忠诚老实等各项运动,大会小会接连不断……尤其是思想改造运动,每人要在小组内自我检讨资产阶级思想,由其他组员评议;有的还需在本系师生或与外系师生召开的联席会上反省并听取意见。重点人物像法学院的周炳琳教授,则要求在全校大会上多次检讨,直到师生们最终认可,才算“过关”,允其“下楼”。
向达对此很有看法,觉得这是强迫教师自己作贱自己,彼此互斗。他坚守内心的底线,绝不配合。
北京学术界发布声讨傅斯年的宣言,找到向达,向达表示绝不乘人之危,拒绝签名。
他非常看不惯有些人的变色龙嘴脸。当年傅斯年离开北平时,有两位学者送行,口口声声说决不辜负老师的培育之恩,但转眼就签名背弃老师,向达对此非常鄙视。这两位学者的专业都是田野考古,在全国一片学马列的高潮中,也附庸马列,表示要用马列主义指导考古。向达对此就很不以为然。
汤用彤是向达的老师辈,对向达十分器重。即便是这种关系,当汤用彤在自己的旧作《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重印后记里,说要“试图用马列主义的观点指出本书的缺点”,向达就认为“是降低身份”。
而他自己的著作《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在1956年出版的“作者致辞”中,向达既没有用马列作为标准批评自己的旧作,也没有说今后要用马列指导自己的研究。
鉴于他在运动中的消极表现,党内曾有人想把向达列为系一级的批判重点,幸亏有人说情,才放他过关。
对于思想改造这类做法,向达很有意见。1956年,他曾对学生邓锐龄说起过这样一件事:上海某大学思想改造中烧毁某教师的著作,还勒令他亲到现场观看。这使同为大学教授,并将学术研究视为生命的向达十分反感。
当时,学术界普遍存在“外行领导内行”,且工作作风十分粗暴的现象。向达很有看法,不止一次在会上提出批评。到了1957年整风反右,他的上司历史系主任翦伯赞写文章揭发向达,说他对科学院党的领导大肆攻击,说党员干部都是外行,“根本不懂业务”,科学院领导“有如张宗昌带兵”,形同军阀。他还经常摔乌纱帽,以此表示向外行抗议。……他身为北京大学的一级教授、图书馆馆长,又是科学院哲学部学部委员,历史研究所第二所的副所长。他不把这些看作是人民给他的光荣,反而诬蔑党“既外行又不信任人”,对非党人士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思想,认为“科学院是宗派主义的大蜂窝”。他挑拨说党把科学家看作“街头流浪者”,“呼之则来,挥之则去”,并厉声责问:这是“把我们科学家当成什么人看?我们是受气,我要控诉。”
翦伯赞的批判可谓字字诛心,上纲上线。
在中科院举行的另一次会议上,陈垣以向达的直接领导、历史研究所第二所所长的名义,专门针对向达作了批判发言,将向达定性为右派分子,逐条驳斥他的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行。对于这场批判,陈垣自己颇为满意。也让向达见识了什么叫做内行斗内行。
向达最终被划为右派,还与他呼吁把土家族认定为一个独立的少数民族有关。
他和潘光旦在此问题上看法一致,并把相关言论发表在全国政协的《会刊》和党的机关报上,持论有据,用语平和,并无过激之处。然而在随后的反右运动中,两人的这一行为被认定为“搞民族分裂主义和破坏民族团结”,被双双划为右派。
向达被划为右派后,所有职务均被撤销,只保留了北大历史系的教授职称(但不再是一级教授)。北大党委书记江隆基在宣布对右派的处理政策时说,有人如果不愿接受上述处理,也可以提出申请,可以辞职回家,自谋生路。
当年的情况,已经不是刘文典时代,踢了老蒋一腿,然后从安徽跑到北大,照样可以教书上课。新社会实行户籍粮食政策,一旦离开单位,生存都是问题。所以在历史系右派问题小组讨论会上,性格倔强如向达者,面对江书记的上述发言,也只能服软,表示愿意接受改造,他沉痛地说:“我如果离开党,哪里还有什么个人的出路呢?”
两年后,向达、潘光旦被摘掉右派帽子,成为最早的一批摘帽者。虽然右派的帽子摘掉了,但仍旧是摘帽右派,低人一等,只不过比戴帽右派,有所区别而已。
也许是因为摘帽的缘故,接下来的几年,向达还能不断参加政协活动,说明他的政协委员还保留着。
直到1964年政协换届之后,政协的会议和活动,就再也看不到向达的身影,说明他已经不再是政协委员了。
然而这样一来,不是委员的向达,反而有了较多的时间,把主要精力放在了整理出版“中外交通史籍丛刊”的工作上。
1966年春天,向达关于中外交通史料的整理计划又有所扩大。正在他雄心勃勃之时,文革爆发,向达再次受到冲击。他是北大第二批被揪斗的牛鬼蛇神。在反复批斗之后,随同其他被批斗者一道,下放到昌平劳动锻炼。
据邓广铭回忆说:66年9月27日,临近国庆,校方命令我们立即下乡,向达也在其中。下乡以后,人分两组。一组是罪行严重的牛鬼蛇神,其余二组罪行较轻。向达分在一组。他患有尿毒症,腿肿,走路疼痛。他对随队的监管医生说了自己的病情,医生只发给他消炎片,也不让他看病。哪知他这病不能吃消炎药,越吃越坏。我们是10月14日回北京的,向达所在的一组继续留在昌平。直到病势垂危,向达才被获准回家。此时已经病入膏肓,很快就去世了。关于向达病逝的时间,说法不一。有说11月20日的,有说11月24日的,也有说11月30日的。
乱象丛生的年代,就连死亡日期,也是众说纷纭,无法确定。
参考资料:
孟彦弘《一位倔犟的历史学家——向达别传》
何龄修《向达先生二三事》
2024年12月0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