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以前看电视剧,演员推门之前左看右看,眼神动作很多,所谓浑身是戏的戏,我也试着演过,被贾导骂得简直不能活,骂到我想跳河。没办法,贾导对我的要求就是你站在人群当中,不能让我看到你是个演员,但是你又必须在演戏。
贾樟柯来到建设中的三峡,临时决定拍摄一部电影,镜头跟随赵涛记录下正被推倒的村落和工厂。(图/《三峡好人》,2006)
导演不告我怎么演,就说你不过,这个戏你永远不过,拍了上百条都不过。我崩溃了,快疯掉了,撇下剧组,我就自己走一圈,调整心态回来继续拍,但怎么拍依然不知道,我已经把能想到的全都使用出来。怎么样去释放?收多少演多少?那时候真的搞不定,都犹豫要不要做演员。没办法,我只能去寻找自己的表演方法。
后来琢磨出一点,巧巧在寻找斌斌的过程中,她会遇到很多人,她跟这些人没有交织,只是一闪而过。没有戏剧冲突的时候,我就是路人,我在他们之中,就和他们一样,我正常喝水,正常开门,正常上下电梯,正常看书,不需要表演,就是个普通人。但是如果剧本中确定了有戏剧冲突,我就做戏剧化表达,呈现对表演的理解。
那时候特别慌乱和分裂,前一天在戛纳或者威尼斯电影节,后一天转到学校给学生补课,好像走红毯没发生过一样。别人在赶什么拍摄,我说不行,我得回去上课去了。我发现我落学生的课落太多了,有点儿对不起学生。我一共拍了三年,其中有两年的时间里都不得不陆陆续续请假。所以《三峡好人》拿了威尼斯金狮奖以后,我做了一个决定,我要离开学校,不再做舞蹈老师,我要做演员。
我没有野心,我有理想。
接下来我去拍了一部不是贾樟柯导演的意大利电影《我是丽》。我一个人去意大利的一个小城市,跟外国演员在一起沟通,我才慢慢找到属于我自己的方法,跟我搭戏的一个独角戏演员,他告诉我一个工作方法,把每一场戏明确分出时间点,比如第一天早上八点,第二天晚上七点,在不同时间段,人的状态是不一样的。我回去立马把剧本分出来,这场戏的梗概、重点、人物关系。当我拿到意大利电影节最佳女演员奖的时候,我更加有信心,我感受到了在各种框架之下的一种自由感,属于我自己的自由。
最早接触风流这个词,是在《站台》里面,有一场戏我在台上朗诵一首诗,“风流呦风流”。到了《风流一代》,贯穿这些我饰演的人物的时候,我想风流就是渴望变革的一代,风华正茂的一代。
(图/《任逍遥》,2002)
(图/《江湖儿女
我们年轻时候,20多岁的巧巧,用各种行为彰显自己的个性,抽烟、穿透明装、找黑社会老大的男朋友,无限的可能性都会发生。
中年的巧巧,有了具体的困境,她遇到了情感问题,她没有退缩,没有说斌斌想怎么样我就怎么样,她从山西到四川,走了这么远,经历这么多,就是想跟斌斌说,我要跟你分手。
(图/《风流一代》,2024)
到了《风流一代》最后这一段落,巧巧老了,已经离开斌哥很多年。她没有像人们预设中的那样,结婚生子过所谓“正常女人”的生活,女人不都这样被架构的吗?她不像20多岁或者30多岁的自己,一定要依靠男人,需要一个情感来生活。她选择独自面对这个社会,面对疫情。
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女性的独立精神,是她女性意识的崛起,她就是一个风流一代的人物。
是否这一次我将一去不回头
回到2000年,我刚进入这个团队。进组之前我对电影行业没有认知,在报纸的小豆腐块上看到一则故事,说演员在片场被欺负,我就买了一个防身的,拿着一个手电筒式的电击棒去拍戏。我就想着如果有人对我怎么样的话,我一定不会手下留情。
现场跟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我们一帮年轻人就在电影的热情之下,走哪儿拍哪儿,没有剧本,连灯光和化妆都没有。每一场戏都是实拍,天气那么冷,冻到我要上厕所,手解不开裤子,又没有人帮你,各个部门在忙自己的事情。原来拍戏是这样子的,演员们的风光可能只有一瞬间,背后是这帮年轻人的奋斗。
当年因为穷,没有太多置装费,买不了太多衣服,巧巧永远穿那几件衣服,还有因为现场没有剧本,就是大量不停地拍,这场戏接哪场戏也不知道,衣服一样比较容易剪辑,不会出错。没想到22年后会让《风流一代》的素材显得顺理成章。
20多年来,我们这个团队基本没变过。大部分的人都没离开。从年轻时候到有了孙辈,好像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中间那么多的时间,像消失了一样。我们的录音小哥变成了爷爷,前段时间有人不得不辞职,理由是退休回去照顾孙子孙女。这个氛围我在其他地方很少能见到,像大家庭,回到剧组工作,每一个人你都熟悉。
我现在的生活很简单。我从来不会晚上去饭局,去维持某种社交关系,我觉得浪费自己的时间,我要保持健康作息,早睡早起、读书运动、看电影,照顾家里的老人。
我每天要去公园走路,一天最少七公里,不论怎么样一定要走完。起初是为了减肥,后来发现运动带给我愉悦。刚开始还需要戴耳机听音乐,现在完全不需要了,就感受一路听到的鸟鸣,不同时间开放的花儿,来来往往的人。
和过去相比,人到中年的生活没有太多不同。唯一丢失的是我父亲。像我这个年纪,父母已经接近生老病死的阶段,我必须面对这个事情。
那年《江湖儿女》首映,我刚从戛纳回到北京,我妈说你爸得病了,肺癌。我对这个病没有任何概念,没有经验。我依然每天去公园,一边走,一边想日后的每一步。但是手术的结果并不是很好,记得有好几次,已经知道没有办法改变结果的时候,想到失去父亲那种心痛之感,走着走着就蹲在地上哭,哭完了站起来继续走。?
到了年三十,我妈做一桌子饭,叫我爸来吃饭,以后都不会再有了。原来失去是这种感觉,我童年的幸福感在慢慢消失,要花上我整个后半生去疗愈。
从年轻一直跳到衰老。(图/《山河故人》,2015)
我是一个普通人,职业是一个演员,我职业的内容就是在不同的岁数,塑造不同的人物。尽管我想回到有爸爸的时候,但不可能让时间倒流,不可能让自己回到20岁。
20岁有20岁的美,现在40多岁,我知道有另一种美,爱自己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