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冯爷 * 阿波罗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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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冯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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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爷还在世,现在就回忆他,似嫌过早。可我又不得不赶紧回忆他,怕时候久了,他的好些有意思的事儿被我忘了。前两天,我还打电话回国给他,知道他还在,就是声音更哑了,有气无力的。我要挂电话,他一个劲儿的说:“回来瞧瞧吧,回来瞧瞧吧。我这儿半年也来不了一个人,安个电话,也没人给我打,算是白安了。”

他怕快不行了,我想。但也难说。

那年“六·四”过后不久,我刚到哈佛,吃了午饭,和一个教授在教研室里闲扯。我说,看电视上邓小平那副老眼昏花的样子,大概活不了多久了。他就说其实也不然。比如说头几年,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眼看自己快不行了,就捐了她所有的钱给哈佛的系里,但是加了个条件:得等她死了之后才能花。当然她没死也能花,那就得算借,花了不但要补上,还得还利息。系里一想,她也活不了多久,现在系里正等着钱修房,先花了,不管补上还是利息,反正早晚还不都是系里的钱,背着抱着一般沉。

钱也花了,房也修了,可老太太没死。系里拆东墙补西墙,为了补上挪用的那点儿亏空费神费得太大了。所以说,人事难料。

果然让这位教授给说中了,邓小平也是“六·四”过了好些年才死,而且死前还干成了不少好事。

可是冯爷不同,他再干也干不成什么事,枉有了一肚子的学问。

我跟冯爷的认识是通过一位小学的同学。

还是插队回城的第二年,一天我去看同学刘君。说了会儿话,他便送我出来。大街上人来人往,他就开口说了,别瞧人都长得差不多,穿得人五人六的,可真不敢貌相。你瞧那边那个光脊梁的,懂六国语言!说着他还伸出大姆指和小姆指,一脸的神气劲儿,不由得我不留神看。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街那边,一位大汉,果然好身量,古铜般的皮肤泛着油光,裤腿儿卷到膝盖以上,一只大脚蹬着地,另外一只脚踹着他的四轮小车,正从付食店门口的土筐里往外捡烂纸。

“怎么样,信不信?”同学还一直在瞅着我,怕我不信。

“我怎么会不信,我当然信,”我连忙说。这时候我正愁找不到一个老师学德文,见有这么好的机会,便顺势央告他:“怎么样?既然你那么熟,给我介绍一下?”

“我不认识,都是听人家说的。这样的人,我们这条胡同里有好几位。”说罢他就要往回走。

“别介,这个人你不认识,别的也行。总不能一个都不认识吧?”我说。

他好像觉得,如果承认一个都不认识也太丢面子,而且这么一说,我可能连眼前的这一位也会认为是他在吹牛。于是沉吟片刻,抬头对我说:“这样吧,过三天我给你一个回话,让我爸爸跟那个人说说,这就要看那个人同意不同意了。”

“哪个人?什么样的?”我挺想先打听一下。

“先别问。见面再说。还不知道行不行。”他打住我的话头,说罢就截直往院子里走,也不回头。大概是吹了牛,现在一脑门子的官司,还不知道回去怎么和父亲交代。

那年头,唱个外国歌,看个外国画片都恨不得犯法,就更别提说外国话了。我想我也真难为他。

不想第三天刘君果真来了,手上递过来一张纸条,上面有人名和门牌号码。他说:“就是这个人,去找吧。他会四国外文,整本整本的哲学书都是他翻译的。”别瞧他一脸的无所谓,我知道他是在强按着心中的得意。我千恩万谢过了,他就又嘱咐道:“这人可是个邪性的,我爸爸说,多少人都跟他处不长,你要是往后跟他合不来,可别怨我。你见面管他叫冯爷就行。”

“不会,绝对不会。我怎么会怨你呢。”我知道这可是个天大的人情,我知足得很。

等见到冯爷,说实话我真有点失望。他长得既不象那位捡烂纸的大汉一样身材魁梧,也不象学富五车的泰斗那般温文尔雅。听说他不到五十岁,但显得有六十开外,牙掉了好几颗,精神显得很萎靡。后来才知道那都是因为文化革命闹的,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营养不足,精神也就打不起来。

家里的陈设倒是在我意料之中,符合那个年月的学者身份:一般来讲,知识的水准高低与居家的困窘程度成反比。他住的是东屋,里面黑黑的,一块木板床,两个床架是铁条搭的。桌上、床上到处都是书。屋子不通风,一股霉臭味。

在我打量环境的工夫,他斜着眼睛从上到下地打量着我。我知道该是自报家门的时候了。我先是说和刘君是起小的同学,虽不在一个中学,可总还是玩在一处。他父亲从小看着我们长大,那年他当校长的父亲去挨斗,临出门时他奶奶用《周易》卜的那付大卦就是让我扔的铜钱。我们家没有一个党员,不过也没有一个右派,就我一个儿子,没有兄弟,没有姐妹,绝对是个清白人家子弟。他倒也没说什么,沉吟片刻,最后添上一句:“这就好。”

然后我就跟他说学德文的事。我发现他并不是怎么难处的人,说话还挺幽默,有时候甚至象个孩子。这样的人我最喜欢,于是三句两句就扯开了。

冯爷问了问我原来上学和下乡插队的事,我都照实说了,然后还加上自己的感想,说在乡下别的没瞧见,老百姓的穷可真让人开了眼,不但贫农穷,地主也穷。

说到穷,冯爷搭上了话头:“要说穷,我是真穷。我不是说我现在穷,我是从小就穷。”说到这儿,他忽然来了兴致,说:“老八应该依靠我呀!我不是贫农,也不是雇农,我是绕世界要饭的。这不比他们还穷?”说着他还用右手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个“八”字。后来我才知道他这表示的是八路军,代表共产党。

“那您还真看不出来从小就这么穷过。”我觉着会四国外文的人小时候差不多都是过得舒舒服服的,要不然哪里会有这份闲心,不由得我吃了一惊。

可他没有瞎说。冯爷起小跟着爹妈从河北静海一直要饭要到大名。要到一处有个大教堂的村子,神父给了点吃的,好歹就先安顿了下来。后来知道那是个匈牙利教区的神父,人挺和气。冯爷没事就爬上教堂外面的一棵大槐树,往教堂里看做弥撒。神父看他有些灵气,有的时候就教他一点儿《圣经》,他也爱学,三下两下,学得有模有样。神父见着他爹妈就夸,爹妈也就不走了。不过他爹妈也不找地主租地来种,要饭要惯了,还是三天两头跑出去要饭,冯爷就跟着神父过。

转眼就是几年,冯爷也在教堂办的小学毕了业。听神父说北平城里还有教会办的中学,也不要钱,他便想去。神父知道他有能耐,便写了封推荐信,给了几个盘缠。冯爷拔腿就上了北平。

到了北平,截直去了城南的汇文中学,那是当时最好的教会学校。他赶到那儿一打听,才知道敢情还得要报名费,刚上学还得要交学费。所谓的不要钱,是要等你上学的成绩好,得了奖学金才能免学费。冯爷一听就蒙了向,正在慌乱之际,看到人群里有个同村有钱人家的少爷,便上前打探,说出自己的难处。那位少爷自己在外读书,并没有钱可以资助他人,但那少爷早就听说冯爷的本事,便带着冯爷去找一位同村出来打天下的营长,那位营长正好在北平驻防。一听家乡来了个这么有出息的秀才,又听身边的书记官念了神父夸奖冯爷的推荐,营长知道了冯爷还会说外国话,要上洋人办的学校,简直乐坏了,马上叫人从军饷中拿出十几个大洋给了冯爷。

就凭这些大洋,冯爷报了名,考了试。发了榜,就上了学,钱交了学费还有富余。第二年他得了奖学金,一直拿到中学毕业。后来又上了北京大学,靠的也是奖学金。

冯爷能读书,但不善于与人相处,而且特别爱抬杠。在北大读完了书,他还想呆在北大,成天还是听课泡图书馆,不愿意出来做事,说是到社会上去他活不痛快。那时候的北大还真不错,由着他。解放也好几年了,正在“镇反”,就是镇压反革命。他的房东的女儿也在北大读书,有一天给揪了出来,罪行是因为她和她先生都信天主教。警察也来了,说话快要逮捕了。冯爷和房东的女儿不在一个系,可当初房东知道冯爷是老北大的高材生,见识也广,于是就托付冯爷有事照顾他女儿。冯爷受人之托,又住着人家的房,觉得这事得管管,于是就跑到房东女儿的系里,跟人家说他懂天主教,如果人家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他可以给解释。冯爷还确实懂天主教,因为他一直上的都是教会学校。警察和系里的人当然说不过他,抬着抬着杠,警察就急了,说是要不然把冯爷一块带走算了。冯爷一听害怕了,但他懂得政府的政策,忙说,你先调查一下我是什么出身。我是要饭的出身,现在政府正要依靠我这样的,你怎么胡来呀。大概警察的出身还没他好,话头就软了,放了他一马,不过房东的女儿还是给带走了。

后来政府看房东的女儿和她先生岁数都还小,刚二十出头,再说抓的人太多,监狱也不够用,就把他们放了出来。冯爷说,房东老两口当时也给抓进去了,还是他把房东的女儿两口子从监狱接回来的。等房东也出了监狱,觉得冯爷恩重如山,一直到文化革命都没给冯爷涨房钱。反倒是文化革命红卫兵抄家,把房子归了公,房管局才给冯爷加了两块钱房租。

当时冯爷知道北大的交情也就到此为止,赶紧找了个事儿,到工农速成学校教进城干部学算术去了,离开了北大的是非圈子。我们这一辈没人经历过“镇反”,但文革的厉害都领教过。等冯爷说完,大家都说,好玄呐,听着都害怕。您经了这么大的事,可怎么还爱抬杠啊。

这样的大杠后来他是不敢抬了,但抬杠的毛病不好改。

且说他到了工农速成学校,有了工资,冯爷算是独立生活了。

“我那五十多块钱花不完呀!你想想,炸糕两分五一个,还给一大勺白糖。”除了在教会学校吃黄油面包那两年,再就是在北大白吃白喝那几年,然后就得数刚出北大那两年了。这大约是他一辈子最阔的时候。

可是他抬杠的毛病太大,一来二去的就和来学习的干部们干上架了。有一回,几个干部正在谈论学习马列主义哲学的心得。其中一个觉得自己有了一些体会,于是就谈上了。他说哲学大师艾思奇有一条讲量变到质变的例子,佩服得不行。大家就让他说说看。这人并不知道冯爷也在场,更不知道冯爷给马恩列斯编译局翻译过马克思恩格斯的玩意儿,他就说,艾思奇说量变到质变,就象雷峰塔,你从塔脚底下把砖抽出来,一块,两块没关系,抽得多了,到了一定数量,雷峰塔哗啦就倒了,量变就到质变了。大家果然佩服得一踏糊涂。可冯爷搭碴说,你就没想想,要是不从塔脚底下抽砖,而是从塔顶上拿砖,你得拿完所有的砖才成。你的量变什么时候到质变哇。那人脸一红,不说话了。但是干部们都觉着冯爷的政治觉悟太低,当个教员不够格。

后来不到几年又开始了“反右”。听冯爷自己说,在此之前已然看出来这是个有意卖出的破绽,他就赶紧辞了职。我们对他的眼光有些将信将疑,但不管怎么说,他真是辞职不干了。他还说,当初要不是溜得快,肯定也做了王羲之。后来才明白他指的是王先生的官衔:右军。

从那之后一直到文化大革命,不管街上怎么锣鼓喧天,红旗招展,他也不管,一门心思给几个出版社翻译点书,挣点稿费。空下来的时候就泡泡图书馆,也不用政治学习。自己吃饱了,全家不饿,倒也十分自在。我们后来听了都纳闷,那时候政府怎么忘了管他了呢。

到了文化革命,也不用政府管,冯爷自己就到政府报到来了。因为出版社都关了门,闹起了革命,几个原来跟他联系的编辑,死的死,关的关,没人让他翻译东西了。他一下就断了来源,只好到街道革命委员会找活干。人家街道革委会一商量,觉着他的出身还真不错,就让他去扫街道上的公共厕所,一个厕所三块钱,让冯爷扫十个,一个月三十块。冯爷还真干了几天,但冯爷吃的太差,没有营养,那冲水的大皮管子他拉不动哇。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二闲堂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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