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容易又六四,每年这个日子,总不期然忆起鲁迅这段话:“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
在今天“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看到朋友在脸书分享张健的故事,是以前没看过的。故事载于《德国之声》多年前刊出的〈89年广场总指挥张健回顾往事〉,文章一开始说:
“六四事件后,中国政府一再重申,广场上未开一枪。然而,当时在广场上的张健不仅亲眼目睹同学倒在血泊中,自己也身中三枪。1989年的学生运动中,刚满十八岁的张健被选为天安门广场学生纠察队总指挥。六四当天,解放军开始清场时,张健出面与军人代表对话,被一名军官近距离连开三枪。”
张健的回忆,有三幕特别震撼。首先是张健母亲的哭诉。6月3日清晨五六点,张健听说军队今天可能冲进来,但他没理会,只是半信半疑赶回家换衣服。回家后,他的妈妈说:“你为何参加这种活动?这跟你何干?那是知识分子的事,你练体育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跟咱家何关?咱家经历多少政治运动,还没教训吗?他们一定会开枪!”张健说不可能,然后妈妈急得哭了,“他们一定会开枪,信你妈说的话吧!”
第二幕是6月3日晚上,广场一片混乱,张健在纪念碑下指挥。声援的百姓和学生人数激增,戒严部队尽管进攻受阻,终于也冲进来了。当时有五千军人从前门广场冲入,手持冲锋枪,高喊:“杀!”张健没有畏惧,手持竹竿上前,距军队20多米跪下说“我们是大学生,人民军队爱人民”——他依然不相信他们真会开枪杀人。
结果,他亲眼看着军队向学生和平民扫射。一个同学后脑中枪,倒在张健面前:“我一摸他脑袋后面,黏糊糊的。那血压着往外喷。人的生命非常脆弱。我以前常觉得人的生命很坚强,但其实很脆弱,一瞬间就倒在那儿,然后血静静地流。”
中共没开一枪?“敌人也是人”?对,他们知道那是人,但不代表他们不会杀人。
最后一幕,是张健右腿中枪,导致股骨粉碎性骨折(这枚子弹一直留在体内19年,至2008年才在法国取出),他被送到医院。以下是他忆述的画面,容许我抄录于下:
//到了同仁医院,在抢救大厅里,我被推进去一看,这一片几百人趴在地上,“哎哟妈呀”的这还算好的,剩下的都很惨。我一看,血流成河。医院搞卫生的拿的根本不是拖把,用衣服被单什么的不断擦地上的血。我一看这么多人啊。我说我怎么这么傻啊?他们杀人了。我这么傻啊,我站那儿让他打啊?包括那儿的医生都跟我同样感觉。最开始进来的是军人,老百姓与他们对峙时拿石子儿扔,有人受轻伤,然后过去包扎。再往后进来的都是老百姓,都惨得要命。同仁医院的医生,连牙科医生都过来帮忙了。人手不够,有的医生打电话叫来,他也在路上,冒着枪林弹雨啊。有的医生来了,隔一条街过不来,跪着求戒严部队,说“我们去救人”。不让过去!医生最后才过来,哇哇地哭,说他们法西斯,真是法西斯!//
“有的医生来了,隔一条街过不来,跪着求戒严部队,说‘我们去救人’。不让过去!”2019年后,香港人对这几句话相信都有更深刻的体会。
很多人都说毋忘六四,但六四又怎会那么轻易给忘记呢?就算你忘掉,今天在铜锣湾、湾仔一带严阵以待的香港警察,还有四出巡逻的装甲车“剑齿虎”,也会提醒你这是“敏感日子”。纪念六四不一定需要烛光,“剑齿虎”也是“光”,一样有抵抗遗忘的力量。从这个角度看,“毋忘六四”这使命已经由港共爪牙薪火相传了。
那么,一般人又可以怎样纪念六四呢?其实每个人的记忆都很有限,还会随着岁月而一点一滴流逝。记忆好比一笔固定的银行存款,长年累月搁着,即使金额不减少,实际上已经贬值。所以,我认为最好的纪念方式,就是让记忆有所“增长”——每年多听一个人的故事,多看一个人的见证,集腋成裘,把别人的回忆纳入自己的“回忆”,然后转述出去,这样,我们的记忆才永不枯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