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我们很难用简单明了的定义来阐释张恨水,因为他文学创作的体积实在太庞大了。我只从孙辈的视角和感受,讲述这位著名作家的暮年生活,以丰富张恨水研究史料。
70岁的张恨水(摄于1965年)
在进入正题之前,我想先介绍我的一位收藏家朋友,正是从他那里,我获得了一些关于爷爷的一手资料,对了解爷爷晚年的工作和生活状态提供了很大帮助。
那是在天津曹禺故居,我当时正参加博物馆日活动,收藏爱好者贾俊学向我展示了他捡的漏——“文联旧档案”,一些他从旧纸堆中捡出来的“文物”。20世纪90年代,北京几家出版社和中国文联搬家,有些旧档案就被当废纸卖了,贾俊学用不多的钱买了几麻袋,以后的每天,他都会仔细地阅读这些旧档案,着迷于旧档案中的人物。十几年下来他竟然整理出了300多位文化名人的口述实录,其中有中国文联干事对老舍、张恨水、沈从文、曹禺、陈其通、蓝马、欧阳山尊、田汉等人的访问纪要。因为有我爷爷的专访,他赠送我一部分“纪要”。看到爷爷与中国文联沈慧等同志的谈话,我感觉是那么亲切,爷爷的一言一语再次掀起了我内心的波澜。
竭智尽忠(1949—1956)
爷爷是有钱潇洒、没钱苦日子也能过的人。从他的自传文字中,我看到他青年时期离乡背井、闯荡江湖的艰辛,在上海时他大病一场,寒冬腊月只能当了棉袍子买药吃。他也有过令人啼笑皆非的“逸事”。1919年,爷爷初到北京住在南城的怀宁会馆,不久《时事新报》驻京办事处聘用了爷爷,并提前发了月薪10元工资。除去还债和饭费,兜里还有一元大洋,爷爷悠然自得地逛街去,竟然用全部的家当买了戏票,看梅兰芳、杨小楼、余叔岩的联袂演出。他的这一“豪举”后来被文艺界的同仁笑称“一元看三星”。爷爷曾经说过:“只要不怕穷,还有什么可怕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他这种达观的人生理念,也影响了我的父辈和我们。“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成为我们家的家训。
青年张恨水
1949年初,北平《新民报》宣布解除经理张恨水、代经理曹仲英的一切职务。爷爷不善于搞人际关系,报馆经理的工作又是千头万绪,全体人员的吃喝拉撒都要负责,这对于爷爷来说有些疲于奔命,不当这个经理也罢。但紧接着,给他更大打击的是《新民报》一篇文章说张恨水是国民党特务迫害北平《新民报》的帮凶,这对爷爷刺激很大。没过几天,爷爷在家里辅导我两位叔叔功课时,因高血压病突然发作,导致中风,被送进了北京中和医院(现北京大学人民医院)。他的所有写作都终止了。为了给爷爷治病,家里卖了一套大院子,换了砖塔胡同一套小院。爷爷一旦停止了写作,家里的生活立刻变得紧张起来。为了减轻爷爷的负担,爸爸和几个叔叔都很早就参加了工作。
爸爸是家中长子,他1948年考取了华北大学(中国人民大学的前身之一)。华北大学是一所从延安过来的革命大学,不仅管吃管住,还发军装发工资。新中国刚刚成立,急缺人才,爸爸也不能按部就班地读书了,本科只读了两年就开始读研究生,研究生读了两年就毕业留校给苏联专家当助教。一切从简,一切从快,要“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爸爸参加工作后,将我奶奶、小姑姑接到人民大学。二叔张二水考取了清华大学石油冶炼系。我曾经问二叔为什么选择石油专业,二叔说:“石油是工业的血液,这是国家最需要的专业。”三叔张全,17岁就考进长春电力专科学校。四叔张伍1951年考上了中国戏曲学校。“我们哥儿几个考的都是包吃住还不用缴纳学费的学校,那时候我们都想尽快独立,尽快减轻你爷爷的负担。”二叔对我说。
新中国成立后,党和政府很关心爷爷的创作与生活情况,中国文联也常常来人到我家嘘寒问暖。爷爷还参加了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文联组织的作家艺术家西北访问团,让爷爷看到了新中国成立后西北的变化,他满腔喜悦地写下了中篇游记《西北行》,刊于1956年的上海《新闻报》。1954年,爷爷还曾应中国新闻社之约,准备写一篇北京解放后巨大变化的文章。于是他拄着手杖,乘坐三轮车,遍游北京十三座城门,经过两个月的辛苦写出了一组散文,在海外发表后产生了很大影响。
1956年1月,毛泽东(左二)与张恨水(右一)在全国政协二届二次会议上
1956年1月,全国政协二届二次会议上,当茅盾把爷爷介绍给毛泽东时,毛泽东微笑着和爷爷握手说:“还记得,还记得。”毛泽东在重庆谈判期间,广泛接触爱国民主人士,曾经单独会见了爷爷,两人进行了长谈。在这次政协会上,周总理再三询问爷爷的生活情况,指示文化部给爷爷一定的生活补助,这让爷爷很感动。爷爷中风很快得到治疗,恢复得很好,他根据民间故事改编了《孔雀东南飞》《孟姜女》《白蛇传》《秋江》《磨镜记》《逐车尘》《重起绿波》《男女平等》《凤求凰》等十几部中长篇小说,这是在脑出血后遗症的状态下完成的,足以见到他的意志和才华。新中国成立初期,他的约稿一直不断。
逢礁避让(1957)
1957年这一年,爷爷的其中一项工作是校对他的长篇小说《翠翠》。这是一部以元朝故事为题材的章回小说,长约60万字,打算由北京出版社出版。爷爷将这部书稿先交给了我爸爸张晓水作第一读者。爸爸在人民大学政治经济系当教员,爷爷把书稿交给他的大儿子来把政治关,这是最合适的人选。新中国成立初期,人民大学校址在铁狮子胡同一号,人们习惯称它“铁一号”,学校距离爷爷住的砖塔胡同很近。爷爷给我爸爸买了一辆菲利普自行车,爸爸骑着这辆自行车往来于铁一号和砖塔胡同很是方便。每当夜幕降临,爷爷将自己埋在灯光下,进入了他的写作世界,爸爸就坐在旁边看书。夜半时分,胡同里传来小贩的吆喝声,这时候爸爸会跑出去,买上一个酱肉夹烧饼、一碗馄饨,趁着热乎劲儿给爷爷端去当夜宵。
我家砖塔胡同的小四合院是有独立卫生间的,安装有抽水马桶,但没有洗澡设备,爷爷每次洗澡都是我爸爸陪着到西四的澡堂子。泡完澡,爷俩叫上一壶茶,爷爷这个时候很愿意听爸爸讲讲政治形势。爸爸很委婉地说,《翠翠》这部长篇小说爱情部分还是多了,千万别被当做黄色小说受到批判,他有这个担心。既然我爸爸都认为这部《翠翠》描写爱情部分多了些,那就删吧,爷爷将自己的作品迫不得已删掉了一多半,60万字的长篇只剩下了20多万字,然而最终还是没能出版。时隔60年之后,我四处打听那部20万字的《翠翠》,但已经无人知晓它的下落。
爷爷的另一部长篇小说《五子登科》在这一年出版了单行本。这部书写于1947至1949年,在《新民报》上连载,后未完中断,停止连载。爷爷被迫停止连载的小说很多,或由于战争原因稿件邮寄不便,或是因政治审查,或是因为稿费纠纷,他的100多部中长篇中有29部是夭折的半成品,《五子登科》也是一部没有写完的小说。
1957年,爷爷得以将《五子登科》这部小说写完,并且由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了单行本,这是件好事。《五子登科》写的是抗战胜利后国民党政府派遣的接收大员的腐化生活。接收大员的权力处在只有奉承没有监督的状态下,一些汉奸把接收大员安排在朱门巨宅中,竞相使出美人计,接收大员便利用职权在北京和重庆之间走私黄金,等房子、金子、女子、车子、票子统统到手后,他们便跑到上海当寓公去了。爷爷巧妙地将教子有方的历史典故加以画龙点睛,概括出腐朽政治中的人生类型。《五子登科》谴责性的题材触及了当时社会的热点,这本书名气随之大涨。由于这是新中国成立后出版的单行本,流行更加广泛。多少年之后,我的一位文友大哥见面就说,看过你爷爷写的《五子登科》,写得真好!
在这一年,爷爷主要创作的作品是《记者外传》。这可以说是他的自传体小说,以他“北漂”的亲身经历为素材,通过主要人物——新闻记者杨止波从安徽到北京的谋生经历,反映民国初年北京社会众生相,与他的《春明外史》《京城幻影录》一样,可当作民国初年的野史看。创作前,爷爷认真地进行了资料的搜集工作,翻阅从前出版的大报小报,做了大量笔记。原本是要写上、中、下三部的鸿篇巨制,时间跨度从民国初年到新中国成立,终因身体不佳,精力不济,改成写上下两部,以每个月6万字的速度在《上海新闻报》连载。写到第30回,政治风云变幻,又遭遇停载,好在这30回的《记者外传》改革开放后由北岳出版社出版了。
这三个长篇得到了预付稿酬几千元。我们家的生活刚刚有所好转,爷爷就给文化部写信,表示不要每个月150元的生活补助了。有人说,1949年后靠稿费生活的作家是不多见的,而张恨水就是一个。
1957年8月15日,我出生了,这天凑巧是我爸爸张晓水和妈妈周维兰结婚纪念日。当妈妈把我抱给爷爷时,爷爷开心地乐了,他掏出100元钱给妈妈做营养费,这相当于爸爸两个月的工资。爸爸觉得爷孙俩这见面礼太重,推让着,但爷爷还是执意要给。爸爸请爷爷给我起个名字,爷爷想起了这一天的特殊,对爸爸说:“这一天是你们结婚纪念日,就叫张纪,纪念的纪。”
困难来袭(1959—1961)
历史的车轮压过了1959—1961年,这三年又留下了怎样的时光印记呢?在中国文联的档案里,我终于看到了真实的张恨水。爷爷在用他衰老病弱之躯,抵抗着生活的剧变。
1959年是三年困难时期的第一年,中国文联的沈慧同志又来到我家,他们还在关心着爷爷,对他进行慰问和访谈。从1957年下半年开始,约稿越来越少,爷爷逐渐闲了下来,兴之所至写写旧诗词。但这些旧诗词只不过是抒发个人感情的吟诵,已经没有发表价值了。他对中国新闻社的约稿倒是有求必应,始终未间断,主要是照顾到海外影响,使海外华侨知道他仍在从事创作活动。
值得欣喜的是,在这一年,爷爷收到了中央文史馆馆员的聘书,光荣地成为了一名中央文史馆馆员。爷爷成了一个有“单位”的人,每个星期去两个半天,参加学习活动。这纸聘书对爷爷的晚年生活是个保障,对我们家来说是“及时雨”。爷爷这棵大树在30年代鼎盛时期,曾养活过一家二十几口人。
爷爷对文联沈慧同志说:“本来今年应该写《记者外传》的第二部,不能出版也就不再写了,天天在家砸砸煤,扫扫地,生生炉子,有时还去排队买买菜。我的爱人去年又开了一次刀,因为癌症又发展到了肺部,把肺切除了一叶,在医院养了几个月才能动,花费了五六百元。家里还有四个孩子在念书,需要供给,感到自己有责任,死不得。可是身体又是这样坏,半边身子勉强对付,手脚都是肿的,血管都硬化了。人老了,一切都完了。”爷爷感到了一种夕阳陨落的悲观和紧迫。他还想抓紧时间再出去走走。此前,他去了济南一趟,回来时为了省几个钱,没买卧铺,结果腿着了凉,一走路就疼。这年他特别想回安徽安庆老家一趟。我知道这是他心中最后的愿望。
1961年,我已经四岁,有了饿的记忆。记得喝棒子面粥,我当时有个习惯,就是舔干净我的饭碗,然后照照,很光亮,就对妈妈说:“妈,这个碗不用洗了。”遇上吃顿好的,我和姐姐在饭菜没上桌时就开始乱蹦,不停地叫嚷着:“大丰收了!大丰收了!”
1964年,文联沈慧同志最后一次来我家。当时扛过了三年困难时期,爷爷是这样对沈慧同志说的:“我去年大病后,又接着住了两次医院,情况都很严重。今年已经整70岁,实在是治不好,死了也没什么值得可惜的,现在家里适当地治疗和休养,再也没有别的好条件。像郭老和其他老前辈,岁数都比我大,但都是生龙活虎一般,我很羡慕。这半年来,不断来人看我,带给我很多安慰,他们都是过去《世界日报》《新民报》时代的老人,我们谈起话来显得格外亲切。”
文人的黄昏(1962—1967)
1962年,三年困难时期已经过去。这年的过年,吴范寰、张友鸾、万枚子、左笑鸿等一些爷爷的老同仁、老朋友,又拎着饭盒、每人带着一个拿手菜来我家小聚。万枚子先生集我爷爷小说书名撰写对联助兴:“揭春明外史,嘲金粉世家,刻画因缘堪啼笑。喜新燕归来,望满江红透,唤醒迷梦向八一。”老人们戏谑玩笑,每次聚会都使爷爷非常地愉快。这一年,爷爷的章回体长篇小说《卓文君传》由中国新闻社对海外发表。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拍摄了一部纪录片《老人的春天》,反映中央文史馆老人们的学习、工作情况,其中有爷爷伏案写作的不少镜头。
伏案写作的张恨水(摄于1962年)
位于北京西城区砖塔胡同的张恨水故居(已于2005年被拆)
1967年,“文革”开始后的第一个过年,国务院宣布全国不放假,过革命化过年(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1979年)。这年的正月初七,爷爷早早起来,自己穿好衣服,预备去医院瞧病。在家人为他穿鞋的时候,他突然失去平衡,身子往后一仰,停止了呼吸。他脑出血再次发作,没有一句话,也没有痛苦的呻吟,就这样平静地离开了人世。安徽潜山老家有一句谚语:“今天穿的鞋子,不知道明天能不能穿上。”爷爷走了,在人心惶惶的喧闹社会中他撒手人寰,别无长物!
爷爷初到北京时,曾写过一首《念奴娇》,其中一句“十年湖海,问归囊,除是一肩风月”,尤得同乡成舍我赞赏,他全力举荐我爷爷步入北京新闻界,从此有了成名的张恨水。如果问爷爷给我留下了什么?那就是他的风,他的月,他丰富的人生经历和精神财富。
爷爷写作《金粉世家》时是以报人的冷静眼光看世界,对人生的体验增加了一层“浮生如梦”的佛学色彩。他在序言中写道:“嗟夫!人生宇宙间,岂非一玄妙不可捉摸之悲剧乎?吾有家人相与终日饮食团聚,至乐也。然而今日饮食团聚,明日而仍饮食团聚否?未可卜也。”爷爷自己验证了他的预言。
本文选自《纵横》杂志2018年第4期“文苑艺林”栏目,文章略有删改,作者系张恨水长孙,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