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四年前的“父亲节”,我在脸书如此写道:我一早在想,不知道儿子还会不会思念他爷爷?虽然我明知这是个奢望。我自己从小翻读父亲的书柜、偷读他的手稿、喜欢他那一笔犹劲的字,也无意中从他学来为文,我深知我的血管里淌着他的血,可是他却掐断了我跟成都老家的血脉,悖论的是,他对孙子的思念是那样的动人心魄……。】
一九九一年五月二十日,我站在金门大桥上,朝方东痛哭不止。从那时起,我一有机会劝人,第一条就是,若父母尚健在,尽孝要趁早,千万莫如我,日日被悔恨折磨,后半辈子都不得安生。我甚至连一碗豆浆、一个蛋糕、一件衣裳,都没来得及给妈妈买过。
妈妈栽倒北京街头的那个地方,多少次地进入我的梦境。我太熟悉那个市井了。北京西单往南一点的西四,路东那一片叫西皇城根。那地界最知名者有二:毛家湾,林彪旧居;北京男四中,数一数二的名校。林彪旧居后被中央文献办公室占据,八十年代初,院内东头临街处盖了一栋宿舍,爸爸也分配到一个单元,携妈妈、姐姐住进那里。我们后来也把儿子送去。苏单就跟奶奶住一个屋,每天听着“做人道理”入睡。妈妈退休后,天天下午取奶,下楼走到西皇城根北街,朝南走去取奶,朝北走去苏单的小学。若不是“六四”,常常走在这条清静街路上的,应该是奶奶和孙子二人。
后来爸爸在京郊长辛店太子峪陵园,买了一方墓冢,葬下妈妈的骨灰。我在海外飘荡,从此心里生出一个牵挂来,被那万里之遥的什么揪著,很久我才悟到,那是妈妈的墓冢,是一个要我去还愿的所在,可是我去不了。直到两千年岁尾,我催促儿子踏上返乡的路,我要他给奶奶去上坟,叮嘱他我把当年站在金门大桥手臂上戴的黑纱,亲手摆在奶奶的墓前。在北京,等到大雪初霁,爷爷便领着孙子去陵园祭扫,交通依旧艰难。儿子一丝不茍地照着我的要求做了,替我给他奶奶磕了头,还拍了照片带回来给我看。儿子替我去完成了我无力履行的一桩仪式,我是永远感谢他的。
爸爸见到自己唯一的孙子时,右眼几乎看不见了,因为白内障的缘故,这是我催促儿子上路的第二个原因。我非常害怕父亲等不及看孙子一眼,就完全失明,那会叫我铸成另一个大错,而终身悔恨。其实父亲并非只想见孙子,他只是不说他也想我。我对父亲说,我邀请你出来探亲吧,但他不肯。他开始跟我通信,给我讲家中和家族的许多故事,也讲他自己年青时代的追求、迷失、悔悟,及至暮年的勘破。
读爸爸来信,我常会泪水盈眶。爸爸老了,且暮年多病,轮番地受糖尿病、轻微脑血管梗塞、腿关节疼痛等折磨,最痛苦的还是白内障,后来连信也写不了。我不能伺病在旁,多有罪感。他说:“我现在的年龄,已超过我的父辈和祖父辈两代人的寿数,应该知足了。”这些苍凉的话,他只能说给儿子听。
爸爸的文字,稍偏冷峻,鲜少温情笔墨,除了叙述妈妈的悲苦。但有一次,他意外地对我这样写道:
‘你信中说,同苏单告别时,你有些伤感。这是人之常情。你离开北京去读书时,我当时心情如何,记不得了。我这个人心比较硬,大概不会大动感情。我脑中印象非常深刻的是,当我十四岁离家读初中去学校住宿时(就在成都城内),我的父亲面对着我伤心痛哭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痛哭,感到非常惊讶。我问他为什么哭,他说舍不得我离开。所以,一代一代都是如此。’
爸爸同他的父亲、成都忠烈祠街苏家那个大家族的关系,可以另写一本书了,在此无法展开。但爸爸确乎是一个硬心肠的人,他从二十几岁离家之后,隔了半个世纪,直到九十年代初才回了一次成都老家。我从来没见过我的爷爷,他在“文革”初期遭批斗而死。‘我父亲是在叫着我的名字声中断气的’,爸爸暮年信中提到这个细节,但他教我不要对老家抱迷幻的“温情想象”。可是,他告诉我的另外一个细节,我却忘不掉:我的爷爷知道我出生后,曾给我起过一个名字:秀实。
爸爸自己的晚年,却对孙子百般思念,他的“硬心肠”已经没有了。两千年苏单回国一趟,捎回来爷爷的信给我。“我视力模糊,给你写这封信,不能祥说,只能撮要而言……经过观察,大家对苏单的印象都很好,都感到这个孩子厚重、内向、极少发议论,更无狂言妄语……”。从此爸爸的来信必谈孙子,而且笔触缠绵:
‘收到来信。看了苏单的照片很高兴,他长成一个健壮的小伙子了。记得他刚出生时,你妈妈去郑州探视,回来时,我问她孩子怎么样?她说:“孩子的特征是眼睛长在面孔中央,额头占了面孔的一半。”这话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我认定他不会是一个笨拙的孩子。现在从照片上仍能看到他宽广的额头,我心里感到温暖。
‘一想起苏单我心里就高兴,感到温暖、充实。我知道我们之间有代沟,我不希望他对我有任何回报,甚至不指望他会想念我(也许,忘掉我会更好),但仍挡不住我喜欢他。这是单向的,单向是符合自然规律的。生生不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何怨于后浪。’
我不知道爸爸意识到没有,他对自己“单向度”的描述,恰好也描述了他的父亲之于他。‘一代一代都如此’——父亲亦冷峻窥见长流不息的涓涓人性传递。上一代对下一代的无言的牵挂,恰似那绵绵的永恒力。爸爸后来直接给孙子写信:
‘我经常怀念你,看你的照片。我今年已七十四岁,我们之间相差五十八岁。我看着你长大,亲手抚养过你。有几年时间,每天早晨送你上幼儿园,下午又去接你回家。这段生活永难忘怀。你奶奶对你感情很深,几天见不着你就坐立不安。对我们来说,这些感情本身就是一种幸福,一种收获。我用你奶奶留下的旧信纸给你写信,你就把它当成我们两人给你写的……你是流亡者的儿子,母亲又是重残。你们的流亡道路仍然迷茫坎坷。你要爱护你的父母,真正像一个流亡者的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