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上海后,夏衍先在上海文化局召开的一百多人的文化界集会上对《武训传》问题作了检讨,又把这次发言整理成文,寄给周扬,这就是《人民日报》1951年8月26日发表的《从〈武训传〉的批判检查我在上海文化艺术界的工作》。发表前夕,周扬打来电话,说这篇文章送请毛主席看了,毛还亲笔修改,有一段就是毛写的。并说毛主席看了之后对他(周扬)说"检讨了就好",要夏衍"放下包袱",放手工作。
不久以后,上海市委第一书记、市长陈毅从南京回到上海,他向夏衍、戴伯韬等文化教育界负责人明确表示:"这是一个思想问题,而不是政治问题,你们不要紧张。本来有不同意见各自写文章商讨就可以了。现在《人民日报》发了社论,文化部发了通知,这对文化、教育界就造成了一种压力,特别是对留用人员,所以你们要掌握分寸,开一些小型座谈会,不要开大会,更不要搞群众运动。"他甚至强调:"你们可以公开说,这是陈毅的意见,也就是市委的意见。"
他的表态同周恩来总理的指示是一致的,是正确的态度,夏衍等同志根据他们的指示行动,就起了稳定人心的作用。上海只开了两次一百人左右的会,没有搞什么"运动",《武训传》电影主要摄制人员孙瑜、赵丹等,只在会上作了些自我批评,没有受到太大的压力。
三
1951年上半年,全国上下正处于土地改革、抗美援朝、镇压反革命和"三反""五反"各项政治运动的高潮中,人民群众生气勃勃,热火朝天。这场突然从天而降的狂飙,虽然没有搅得飞沙走石,天昏地暗,但是规模还是不小。《人民日报》从5月20日至7月下旬的七十天里,就连续发表批判文章、有关人士检讨、集会消息和读者来信一百二十余篇,声势宏大,炮火猛烈,版面集中,显得非常突出,也树立了一个模式,以后一二十年中历次政治运动,报纸如何贯彻和宣传,大抵都照章行事,如法炮制。
它对知识分子的影响,巨大而深远。不说别的,只以上海的电影为例,1950年到1951年生产故事片二十五六部,1952年骤减为两部。剧作者不敢写,厂长不敢开拍,文化界形成一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风气,"拍片找麻烦,不拍保平安"。这还只是电影生产这一个方面,在文化和教育方面影响要大得多。
四
批判《武训传》开始两个月以后,《人民日报》从7月23日起连续六天每天以整版篇幅刊登了《武训历史调查记》。这篇全文四万五千多字的调查,兴师动众,访问了武训家乡一带三个县许多人,搜集了许多县志、账册等文字资料,但是实际上是先有结论再找材料,目的是证明《人民日报》社论完全正确,被调查的人只能顺着调查者的话说,要什么就说什么的主观主义的调查。毛泽东亲笔作了多处修改才定稿见报。
《人民日报》文艺部编辑袁晞著有《〈武训传〉批判纪事》一书(长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3月出版),作了系统而详尽的揭露,叙述了事实真相,此处不赘。《武训历史调查记》表明,调查组主要成员和执笔者为人民日报社袁水拍、中宣部钟惦、文化部李进等三人。那第三位"文化部李进"最容易为读者忽略,其实却是最重要的人物江青的化名。
江青当时任中宣部电影处处长,不知何故要冒称文化部的人。中宣部那时在文艺处之外,有一个电影处(并无戏剧处、音乐处、文学处……),不久以后江青不当电影处长了,这个处也就撤销。就如夏衍在《武训传事件始末》一文中所说:
《武训传》事件之所以会惊动党中央和毛泽东,这和江青的插手有关。孙瑜、郑君里、赵丹这些人三十年代都在上海电影、戏剧界工作,知道江青在那一段时期的历史,这是江青的一种难以摆脱的心病。加上赵丹、郑君里等人都是自由主义者,讲话随便,容易泄露她过去的秘密,所以《武训传》就成了打击这些老伙伴的一个机会。这一次事件孙瑜、赵丹由于周恩来的保护而没有整垮,但是江青对他们是不会甘心的。
这是江青第一次在政治舞台上亮相,尽管"犹抱琵琶半遮面",但是明眼人一看便知。此后二十多年的历史证明:凡事只要江青一插手,问题就立即严重而且变质。她苦心经营十多年后,羽毛渐丰,野心渐露,有恃无恐,取得最高领导人的绝对信任,居然攫得操纵"文化大革命"的大权,于是兴风作浪,舞剑挥刀,排演出长达十年之久、惨绝人寰的旷世大悲剧。
五
在《武训传事件始末》这篇文章的最后,当时已有九十高龄的夏衍老人,针对《武训传》问题对此后中国文化教育界以至整个知识界产生深远的负面作用,发了长长的、深深的感慨:
从上海解放到1955年7月我调到北京,在上海工作了六年,在华东局和市委,我都分管宣传、文教。所以我接触最多的是知识分子,最使我感动的是中国的知识分子。后来我被攻击得最厉害的也就是我对知识分子的态度问题。我青年时代到过日本,解放后访问过印度、缅甸、东南亚、东欧各国和古巴,就我亲身经历,直到现在我还以为世界上最爱国、最拥护共产党的是中国的知识分子。知识分子爱自己的民族、自己的祖国,这在全世界都是很普遍的,但像中国知识分子那样真心实意地拥护中国共产党,这就很不寻常了。
1949年新中国成立,不仅没有文艺工作者外流,连当时正在美国讲学的老舍、曹禺,也很快回到了刚解放的祖国。当然,还不只限于文艺界,科学家也是如此。被美国人扣住了的大科学家钱学森,不是经过艰难的斗争,而回到了祖国么?在上海解放初期,我接触过许多国内外有声誉的专家、学者,如吴有训、周予同、徐森玉、傅雷、钱锺书、茅以升、冯德培,以及梅兰芳、周信芳、袁雪芬等等,不仅拒绝了国民党的拉拢,不去台湾,坚守岗位,而且真心实意地拥护共产党的领导。
他在文章结束处说:
写到这里,不免有一点儿感慨,中国知识分子这样真心拥护和支持中国共产党,而四十多年来,中国知识分子的遭遇又如何呢?众所周知,1957年的反右派,1959年的反右倾、拔白旗,1964年的文化部整风,以及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首当其冲的恰恰是知识分子。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但找不到顺理成章的回答,只能说这是民族的悲剧吧。
这场民族悲剧从五十年代初一直延续了二三十年!那句"我国文化界的思想混乱达到了何等的程度"的结论性语句,从此几乎成为某些领导人的基本思维定势,也成为文化界人士头上的一道紧箍咒,使他们时时处于提心吊胆的状态,谁也不敢预测什么时候又会突然来一场风暴。
六
1985年9月6日《人民日报》第一版上,刊登了一条消息,标题是《胡乔木说:对电影〈武训传〉的批判非常片面、极端和粗暴》,全文如下:
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胡乔木9月5日在谈到武训这个有争议历史人物时说,武训这个人物应该如何评价,这是一个历史学的问题,需要不抱任何成见加以重新研究。胡乔木是在中国陶行知研究会和陶行知基金会成立大会上谈这个问题的。
胡乔木说:解放初期,也就是1951年,曾经发生过电影《武训传》的批判。这个批判涉及的范围相当广泛。我们现在不对武训本人和这个电影进行全面的评价,但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明,当时这种批判,是非常片面、极端和粗暴的。因此,这个批判不但不能认为完全正确,甚至也不能说它基本正确。
同一天,新华社以同样内容向全国发了通稿。电影《武训传》在"被片面、极端和粗暴"地批判三十四年之后,终于得到平反昭雪。话虽然说得平和委婉,字斟句酌,但是意思十分明白:对电影《武训传》的批判搞错了,是一场大冤案!
这个事实再一次证明:凡是歪曲事实、不得人心的任何批判、任何决定,迟早总是要平反昭雪、还历史以本来面目的。鲁迅早就说过:"血债必须用同物偿还,拖延得愈久,就要付出更大的利息。"自《武训传》批判起,从九天落下的狂飙,从此在中国知识界、文化人头上,时松时紧,时高时低,时密时疏,连绵不断,落了多少年,伤了多少人,谁能忘记?谁又能知道?
走笔至此,我不禁又一次想起1980年2月时任中共中央秘书长兼中宣部部长的胡耀邦同志在全国剧本创作座谈会作长篇讲话的最后场面,他又一次强调要爱护文艺队伍,忽然激动地站起来,举起攥紧的拳头,高声说:"我们的党要发誓:坚决不许对文艺作品妄加罪名,无限上纲,因而把作家打成反革命!"(见《剧本创作座谈会文集》第35页,四川人民出版社)
会场上顿时响起长时间的春雷,人们忘情地不停鼓掌,一任从内心涌出来的热泪淌满双颊。几十年过去,斯人斯语,此景此情,恍如昨日,不禁百感交集,怆然于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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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袁鹰,原名田钟洛,1924年10月生于江苏淮安,当代著名作家、诗人、儿童文学家、散文家。1943年考入之江大学教育系,194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5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建国”后,先后任《解放日报》文教组组长、《人民日报》文艺部主任、《散文世界》主编、中国作家协会理事、主席团委员等职。(来源/百度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