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内瑞拉经济危机的根本原因,还是其经济理念,而不是外部因素。为了实现所谓“社会公平”的伟大理想,查韦斯犯了一些教科书式的错误。第一,过度支出,寅吃卯粮。反正大地在喷钱,不花白不花。于是,委内瑞拉的社会开支一路攀升,直到地下取款机突然坏掉为止,毕竟,中了一次奖的人不会一直中奖。第二,大搞国有化,打击民营经济。本来,石油产业萎缩,如果其它行业、企业如果能顶上,经济或许也能挺住,但是查韦斯严重削弱了民营经济。据统计,查韦斯政府征收了1168个企业和农场,征收价格往往严重低于市场价格;那些没有被征收的,也因为政府的种种管制政策而破产或主动关门,比如政府强行要求企业低价出售商品,不断提高最低工资,要求企业“民主化管理”,要求银行必须提供“社会性贷款”……等等,总之私有企业的生存空间越来越窄。有报道称,1999年委内瑞拉有49万个私人公司,但是到2018年,只剩28万个。第三,煽动经济民族主义。比如,他坚决要收回石油公司的美资股份,当美国的两大石油公司拒绝转移股权,他一纸令下,以极低的价格强征了这两个公司。
马杜罗上台后,这一套经济民粹主义更是变本加厉。他就任后,经济政策方面的第一个举动是什么呢?就是发动所谓的“经济战争”。什么叫“经济战争”?很简单,不让商店和企业涨价。根据他的理论,委内瑞拉的经济困难是因为贪得无厌的资本家囤积居奇,以此破坏社会主义革命,所以挽救困局的办法就是不让涨价。你非要涨价怎么办,那就派军队来“占领商店”。大家想想看,一边是生产成本急剧通胀,一边是商品不让涨价,结果是什么?结果当然是商店关门大吉了。于是,委内瑞拉的短缺经济变得更加严重。我看相关报道的时候,有一个小细节印象很深,因为短缺经济造成人们到处排长队买东西,而政府觉得超市门口到处是长队太有损国家形象了,于是发明出各种办法限制排队,比如,只能在超市后门排队,或者人们按照身份证号码轮流出门排队,比如,身份证尾号是1、周一排队,尾号是2周二排队,等等,可以说是各种荒诞。
我经常会听到一种说法,查韦斯主义出了问题,不是因为经济模式有问题,而是因为查韦斯和马杜罗走向了政治独裁,所以,是好鸡蛋被坏大厨给炒坏了。我认为,这话也不对。的确,查韦斯和马杜罗的统治越来越威权化,这与委内瑞拉的经济危机同步发生,但是,这里面的因果关系,主要不是他们的威权政治打破了经济蓝图,而是他们的经济蓝图倒推出了威权政治。为什么?因为他们的经济理念太依赖于一套“敌我话语”了,所以必须要依靠强力去“专政”那些反对派势力:强取豪夺的资本家,囤积居奇的商店老板,新自由主义的阴谋家,给美帝国主义代言的媒体……而所有的政治反对党和街头抗议,一定都是捍卫等级压迫的“既得利益集团”。因此,为了神圣的、人民的利益,压制这些反动的、邪恶的势力,实属迫不得已的“无奈选择”。
查韦斯上台后,通过各种方式打击制衡他的反对派力量。2000年,支持他的“第五共和国运动”党赢得议会多数席位,议会从此成为橡皮图章。事实上,为了绕开碍手碍脚的议会反对党,议会曾经四次授权总统实行“政令统治”。什么叫“政令统治”?就是允许查韦斯无须经过议会批准就制定公共政策。
搞定了立法机构,再来搞定司法机构。查韦斯一上台,就对司法系统展开了“大换血”,无数法官被解职。为了让最高法院臣服于执政党,查韦斯把大法官从20个增加到32个,从此保证了最高法院的政党忠诚。此后,面对司法系统,查韦斯可以说如履平地。
对付不听话的市场媒体,政府也有各种办法:拒绝续发经营许可证、罚款、起诉、禁止国有企业发放广告、给支持政府的电视台发放补助等等。所有这些做法,是不是听上去有点耳熟?记忆力好的听众朋友可能已经想起来了,我前面讲俄罗斯的时候提到过一个概念:不自由的民主。在俄罗斯之外,查韦斯时代的委内瑞拉,是不自由民主的又一个典型。事实上,从2009年左右开始,大多数的国际政体评估机构不再将委内瑞拉视为“民主政体”。
然而,正如普京的权力不仅仅来自于对反对派的打压,也来自于对民意的俘虏,查韦斯的威权化背后,同样有着汹涌的民意。2002年反对派发动政变,查韦斯的支持者立刻上街声援总统,他们身穿红T恤,把委内瑞拉的大街小巷染成了红色的海洋。2004年,反对派发起“总统召回”公投,近60%的民众用他们的选票挽留了查韦斯。2009年,通过又一场修宪公投,民众赋予了查韦斯继续连任总统的权力。查韦斯不是什么一意孤行的“独夫”,他是在个人崇拜中被其拥戴者抬上了神坛。当道义成为政治强人的武器,他的感召力变得所向披靡。
马杜罗当然没有这种魅力,于是,他更多地诉诸于赤裸裸的强权。查韦斯去世后,2015年,反对党赢得议会选举,委内瑞拉终于迎来了转机,很多人以为委内瑞拉会从此走出查韦斯主义。结果,马杜罗通过最高法院剥夺了新议会的权力,另立了一个听话的议会。2016年,反对派发起总统召回公投,这次,马杜罗控制的选举委员会中止了公投。2019年初,反对党领袖Guaido宣布另立政府,但是没能争得军队的支持。核心的反对派领袖要么被抓捕,要么被迫流亡海外。
为什么马杜罗搞独裁如此得心应手?显然是因为查韦斯为他做好的权力铺垫。经常听到有人说,马杜罗是独裁者,而查韦斯则是民主英雄,这实在只是一种自欺。当马杜罗利用最高法院来剥夺新议会的立法权时,他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点,正是因为当年查韦斯对司法系统的驯服。当马杜罗面对新议会“急中生智”另立“制宪议会”时,这不过是对查韦斯1999年的做法“复刻”而已。经济灾难如此深重,为什么军队还不倒戈?同样是因为查韦斯当年在军队中安插了各种亲信。马杜罗和查韦斯之间不存在真正的断裂,他们俩只是一个栽树,一个乘凉而已。
最神奇的是,我们以为经济灾难会让政府垮台,但是马杜罗政府却神奇地把经济崩溃变成了他的政治资产。为什么?因为当经济极度短缺,而政府控制了有限供给,资源分配就成了政府控制民众的武器。从2016年开始,马杜罗政府每个月给困难家庭发一盒救济食品,尽管只是杯水车薪,但对很多家庭来说,这是唯一的救生圈。为了防止这唯一的救生圈被拿走,很多民众更加“听话”,甚至感恩戴德。我看到过一个报道,一个从委内瑞拉逃离的医生回忆道,政府明确表示,不给政府投票的,医生不许给他们看病。
所以,委内瑞拉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虽然起点在查韦斯,但是,是因为查韦斯的个人贪腐吗?并非如此。查韦斯生活简朴,工作勤奋,直到去世,仍然是两袖清风。他热爱底层人民,底层人民也热爱他,如果你生活在当年的委内瑞拉,打开电视,会发现他一会儿出现在工厂,一会儿出现在农田,和底层人民打成一片,甚至和他们一起唱歌跳舞。当他说“看见饥饿的儿童,我会痛哭”时,我相信他的真诚。
委内瑞拉走到今天,不是源自于“坏人”的贪婪腐败,而恰恰是源自于“好人”的道德激情。当正义感变得不容置疑,当“平等”成为唯一的宗教,恶的大门也可以被善的手指所敲响。历史上,无数通往悲剧的道路由斩钉截铁的道德激情所铺陈,恶只是意外的结果,而不是最初的动因。遗憾的是,恶一旦被启动,会形成越来越深的漩涡,因为恶往往需要更大的恶去掩盖。所以,我们发现,委内瑞拉人似乎生活在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中,至今还在下沉。
更令人悲哀的是这种道德激情的顽固。到现在,很多一贫如洗的委内瑞拉人,家里还挂着查韦斯的肖像,马杜罗组织的聚会上,还有无数人为其摇旗呐喊。拉美的民调显示,几乎所有拉美国家的多数民众都认为,自己的国家“还不够社会主义”,全球许多国家的年轻人都在急速左转,看起来,“21世纪的社会主义”方兴未艾。这让我想起一个著名的希腊神话,海妖塞伦的歌声实在太动听、太美好了,所有路过的船员都会被它魅惑,在歌声中触礁沉没,只有奥德修斯在路过那片海域时,让人把自己给死死绑住,无法偏航,才得以安全通过。某种意义上,委内瑞拉的故事就是一个当代的希腊悲剧。塞伦的歌声实在太美好了,人类一再被其魅惑,为其触礁,而海底的每一艘沉船,都是对人类理性之傲慢挥之不去的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