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愁添新愁,往事恨悠悠!说什么“反压迫,求解放”,“除剥削,争自由”,六十年弹指一挥间,贪腐黑恶神州。争斗拼杀,你死我活,不堪回首。马妖列鬼,斯魔毛怪,皆是吃人野兽。而今“共产天堂”安在?千年华夏,万里赤县,太多怨鬼冤囚。
2008年10月26日回故乡的第二天,难友彭慕陶迫不及待地打来电话:铁流,有个叫白竹筠的认识你,她是你们干训班的,也是移民美国回来的。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认识,她是二班的,不但认识,至今还说得出她的模样,瘦精精的高挑个儿,一双大眼睛,性格内向,不多言不多语,挺稳重,是不?彭由衷地夸我一句:你记忆真好!
不是我的记忆好,是那段生活太“精彩”。1951年中共执政伊始,需要大批管理城市的干部,我是个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学徒娃娃,领导上为了要重用我这个“苦大仇深,根红苗正”的三代穷人,把我从当时所在的一区工委送到中共市委干训班培训学习。用组织部长马识途先生的话说,就是要培养一批骨干队伍,充当“红色政权”的各方要员。其真实目的所在,是要把一大批天真纯洁,不谙世事的小青年,变成“无产阶级专政”杀伤力最强的“炮弹”。我“有幸”被选中。
在我记忆里,中共成都市委青年干部培训班校址设在西城吉祥街五号一座旧官僚的大公馆内。这座大公馆的主人,有人说是潘文华,有人说是田颂尧,其实是国民党监察院院长戴季陶的。院子很大很气派,由两种不同风格的建筑组成,左边是欧式洋房,右边是中式庭院。欧式洋房是一色的罗马柱,落地的玻璃窗,阳光屋,楼顶花园,四周是茂密树林,一派法国风光。中式这边是古朴典雅的黑漆双扇铁皮包裹的大门,大门上钉着发亮的铜钉,门前有对大石狮,还有上马凳、下马石和拴马的石环,大门后是雕花楠木屏风,穿过屏风两侧是厢房,正中是空旷的花园,然后是客厅、正房、后院、大花园。学员大多数是应届毕业的高中生,他(她)们为了追求革命真理,建设新中国,献身伟大的共产主义解放事业,纷纷放弃就读大学和出国的机会,来到这里接受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洗礼”。
这个培训班有两百多人,没有党员,团员也超不过二十人。我和其它七八个人属于调干生(即已有工作单位,又称带薪培训),分编为四个中队十六个小队(又称学习小组)。每个小队有十二、三人,设小队长和学习组长各一人。小队长管思想、管生活,组长管学习、管组织。干部培训班直接由中共成都市委办公室领导(那时不叫厅,整个市委机关干部不超过一百人)。我们每天早晨七点起床,用冷水洗脸、刷牙之后,拿上特制的小木凳,排列成三人纵队,挺着胸、昂着头,高声歌唱着:“走,跟着毛泽东走!我们要的是民族的独立,不能给美国当洋奴。走,跟着毛泽东走,我们要的是民主和自由,不能把生命当粪土。走,跟着毛泽东走!五万万个人,十万万只手。走,走,走,跟着毛泽东走!”
歌声嘹亮,情绪激越,唱得血管里的血似乎要往外冒了,心里充满着荣誉感和胜利感。除此还唱《我们是民主青年》、《蒋介石的家谱翻开来》。穿街走巷,最后来到中共成都市委所在地多子巷,挤在一间铺着红地毯的很漂亮的大办公室里,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由艾思奇主讲的《中国社会发展史》。学习的固定教材是三本书,陈伯达的《蒋宋孔陈四大家族》、《人民公敌蒋介石》和胡乔木的《中国共产党三十年》。
在培训班里不分等级,不分出身,也不论高低贵贱,大家都是革命同志,关系平等,亲如兄妹。由于学员多是学生,干训班自始至终沉浸在活泼、愉快、轻松、乐观的校园风气之中。每个人都有一个绰号,绰号根据各人爱好、性格、长相来定。每天学习的上下午时间有半个小时的工间操,在这个时候大家就唱歌跳舞、做游戏,诸如击鼓传花、丢手帕、瞎子捉跛子等。学习主要是听广播、听报告、看书,除此就是讨论,大家坐在矮板凳上谈自己的心得体会,谈得十分认真,就像西藏小喇嘛在辩论佛经。另外,每周还听一次大报告。作报告的是市委几名主要领导干部,有组织部长马识途,宣传部长叶石,秘书长曹振之。马识途胖胖的,看去像个大资本家,是地下党的老党员,曾经担任过西南联大第二党支部书记,为了掩盖身份冒充过香港猪鬃商人。秘书长曹振之矮矮的个子,脚短手短,戴副黑眼镜,不苟言笑,一脸严肃,谁都怕他。宣传部长叶石,一米八的身材,风度翩翩,讲究修饰,满口京腔,讲话很有水平。大家崇拜他,特别是女同学。
他们三位都是一流的宣传家,所作报告深入浅出,有理有据,使你不得不信服共产党必胜的道理,国民党必败的原因,以及人类未来的社会一定是伟大的共产主义社会!培训结束后,她分配到成都市工商局,很快加入共青团,送到省委党校学习,并经领导指定为团支部书记,是重点提干对象;我则去到风雷激荡的农村“打土豪,分田地”搞“土地改革”运动,从组员到工作组长及至科长、秘书、记者……一心扑在工作上,全身心地为“革命”奉献,自此天各一方,再未见面。想不到六年后的1957年,在共产党的“整风运动”中双双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三位为我们“洗脑”的报告人,在仕途上结局也不好,叶石和我们“殊途同归”,曹振之名列“右倾分子”,马识途后来是“刘邓”在四川的“黑干将”。历史啊,你该怎么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