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咒的另一基本功能在于,它在人类的精神与外在现实之间筑起一道人为的屏障。这一魔障使人类无法直达现实,不能获得正常的判断力。中邪的人们自觉不自觉地被引导透过这一魔障去观察事物,从而使万物染色并变形,乃至脱离了常识。人们当记得,透过这一魔障,人们是如何虔诚地相信水稻亩产十三万斤,以及老教授比工农更无知。在这个意义上,所谓“脱魔”也就是摧毁这一魔障,使人们重返实在人间。
当然,任何热狂都有退潮的时候,魔咒的催眠时间更不是无限的。毕竟,人类的基本感觉(吃、穿、住、行)是无法由魔障全面隔绝或消解的。当饿肠咕噜时,任有念念有词的精神魔咒也敌不过一顿美妙的晚餐。而共产魔咒的致命伤恰恰在于,它的实践证明它无法提供“美妙的晚餐”。
这就导致了它的衰亡。
共产党国家在经济上的溃败是二十世纪这一主要神话破产的基本原因。自然,它也是剥夺公民基本人权之后的逻辑后果。为了挽救这一魔咒消亡的命运,十几年来,共产世界兴起了一场场的教义改革运动,这些改革使共产主义诸位先知之间发生了分裂和格斗。最先被逐出局的,是斯大林这个先知,然后是先知毛泽东的神圣性被贬值,往后受到挑战的是恩格斯,目前轮到了列宁、、、、、、。掌权者们节节后退,“回到马克思”一度成为部分念咒者的响亮诉求。于是,共产教义的原教旨主义应运而生,他们力图挽救共产神话被脱魔的历史命运。
然而,原教旨主义并未表明它在解决基本经济问题方面有任何特别高明之处,并且,根本的困难还在于,尽管节节败退,但是原教旨主义仍有一道基本底线不得逾越。他们以魔咒掌权,因此,尽管任何其它东西皆可变,但魔咒的称号不能变。原因在于,一旦放弃了这一名称,他们的统治合法性也就丧失了。明乎此,我们就不难理解,何以魔咒体系内的改革派们尽管咬紧牙关忍痛割爱了许多过去被视为神圣的内容,但最终仍然祭起了那最后的四道魔咒----四个坚持,绝不退让。这并非表明他们真心相信或欲竭力维护四个坚持的具体内容,因为那些内容(如:何谓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其实是见仁见智,莫筹一是的。要害在于他们欲坚持的,是这些魔咒必须对人们享有支配权,以及他们自己必须享有对魔咒的垄断权和解释权。这是他们的四块通灵宝玉,权力基础,万万丢失不得的。
然而,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经过去年的历史性巨变之后,共产神话的世界性脱魔前景业已呼之欲出了,其终局,连瞎子也能看见;其丧钟,连聋子也能听到了。美籍日裔学者福山较早敏锐地观察到了这一趋势,并耸人听闻地用“历史的终结”来为时代命名。我想,就将来相当一段时期的历史大势而言,福山是具有洞见力的。但是,“历史的终结”这一用语毕竟有哗众取宠的黑格尔主义之嫌。诚然,共产神话在世界史上的破产是无疑义的,然而,鉴于在科学昌明的时代竟有约一半左右的人类被这种乌托邦魔咒催眠达一世纪之久的事实,鉴于历史上曾经反复出现过的人类迷狂的周期性循环的事实,我们不能不对人性中的一些基本弱点和难于驾驭的本能怀有深深的警惕。试想,在若干年或若干世纪之后,当对手已消亡,当大部分人厌倦了平淡无奇的自由民主体制下的生活时,有什么超自然的力量能够担保人类不会再创立一套崭新的咒符并再次掀起世界性的乌托邦狂热?这类周期性的涨落在世界史是屡见不鲜的。
记得本世纪初叶,马克斯韦伯断然向世界宣布:“我们的时代是一个世界理性化、智化,特别是脱魔化的时代,、、、、、、”我注意到他演讲的时间是一九一七年十一月,这真是历史的讽刺!他何曾料到,就在此时,一种新的魔咒已经潜入并支配了俄罗斯大地,一场世界性的入魔迷狂已经开始酝酿了。
明慧如韦伯者尚且如此,福山凭借什么灵感来保证自己不重蹈韦伯覆辙呢?
没有任何东西能一劳永逸地保证自由的确立,唯有永恒的警惕和不懈地抗争。
共产主义神话在二十世纪的肆虐,给予人类最重要的教训之一或许是:凡是借助理想王国的美好诉求以批评现存秩序者,倘若这种理想世界是理想家构思设计出来的,并非自然生长演化起来的;假如它从未曾在现实世界试验过,那么,最稳妥可行的办法是如实地把它视为一种批判力量、净化力量和改革力量,从而促进现存社会的良性变迁。倘若把该理想王国当做某种必然归宿和正面目标来狂热追求,并不惜任何手段强制实施革命性总体动员,则对人类往往是一场血腥的悲剧。简言之,各式各样的乌托邦,作为批判性的因素是富有价值的,作为肯定性的目标是极其危险的;作为遥不可及的彼岸世界,它具有净化现实社会的作用,作为在现实人间强行施工的天堂蓝图,则这条通向天堂之路往往导致地狱。
这是人类从共产主义神话中获得的历史智慧,简单而朴素。但是,凝结在这个单纯的智慧背后的,却是七十多年间数亿人的生命、鲜血和热泪!
(首发于一九九零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