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明湖的单位操办了他的葬礼,规模很小,除了单位的同事外,只有少数几个亲属参加。尤维洁记得,自己全程都没有说话,她内心盲目,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哭着把花撒在丈夫的身上。
那时,尤维洁36岁,她的儿子5岁,生活完全变了。
五、“我们都是同命运的人”
【图略】1989年6月5日星期一,北京复兴医院,前来认尸的家属们捂住鼻子,试图辨认死者身份。(AP Photo/Liu Heung Shing)
关于丈夫的记忆开始不断地呈现在尤维洁的脑海里:无论在做什么,她无法停止去想这场屠杀和丈夫的离去。
“为什么中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又是谁?”她反复地问自己。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这个国家的公民,”她告诉单位的领导,并拒绝继续工作。她工作的工厂对她抱有同情,因此默许了她的旷工,并照常向她发放工资,直到三个月后才要求她复工。此外,杨明湖的单位还支付了尤维洁800元人民币的“抚恤金”。
尤维洁确实也希望开始工作了——只有工作可以让她停止痛苦的回忆,她不敢让大脑有一刻空闲。同时,她也开始把精力放在照顾孩子上,伴随着丈夫的去世,抚养孩子的重担全都堆在了她一人身上。
一直到一年以后,她才感到自己恢复过来。她没有动用这800元的抚恤金,而是在一年后把钱归还给了杨明湖的单位。“我不仅是他的妻子,也是这个国家的公民。”尤维洁对杨明湖单位的领导说,并坚持把这笔超过她一年工资的钱归还。她安心了。
“我没法用这笔钱,”尤维洁说道。“因为这是一条人命,800块钱代替不了这个人的生命。”
起初,尤维洁就把杨明湖的骨灰盒放在自己的家里。但很快,她察觉到孩子的异常:每次进门的时候,她的孩子都会说“我回来了”;她问孩子为什么,孩子则回答他在“和家具朋友们说话”。而一但尤维洁想要出门,她的孩子就会马上变得特别紧张。
一个月后,尤维洁把骨灰盒送到了万安公墓,却看到了架子上的显眼位置还摆放着两个同样死于1989年6月4日的年轻人的骨灰盒。她马上明白过来,他们也是和自己丈夫一样的受害者:其中一位逝者是王楠,张先玲的儿子,去世时17岁;另一位是杨燕声,黄金坪的丈夫,去世时30岁。
张先玲则在回忆起这段往事时说道,她特意选择了靠近走道且和人的视线平行的格子来存放骨灰,并配上了更大的照片。“就是为了让人能够看见它!”张先玲激动地说。她的目的达成了。
清明节、杨明湖的忌日,尤维洁前往万安公墓祭奠时,一次又一次的看到这两个骨灰盒。一年以后,她突然觉得,她想认识他们的亲人。
1991年清明节,再次到万安公墓扫墓的尤维洁终于鼓起勇气,在存放王楠骨灰盒的格子里留下了一张纸条,并留下了自己的姓名和电话。
很快,看到纸条的张先玲给尤维洁打去电话,邀请尤维洁到自己家里。尤维洁犹豫了,她担心如果她们会面,她无法面对由此带来的悲伤情绪,并未赴约。
在年末,尤维洁又收到了丁子霖寄来的信,在信中,丁子霖讲到了自己的孩子在六四屠杀中去世时,年仅十七岁。这让她终于决定和她们俩人见面。来年过年,她们三人一起在丁子霖的家中会面,小群体才算是正式成立起来。
丁子霖和张先玲从此开启了延续至今的寻访工作。一个又一个遇难者的家属被找到,群体的成员逐年增加。张先玲曾在接受端传媒采访时,把寻访的意义描述为“寻求证据”“核对真相”。
不过,相较年轻的尤维洁并没有参加到寻访活动中。丁子霖和张先玲两人考虑到她在国企工作,还要独自抚养一个年幼的孩子,并没有让她太多地参与具体工作。最初的许多年里,尤维洁只是参加很少且不定期举办的群体会议。但当她加入了群体的集体签名后,很快,1993年,警察就找上了门。
“没什么害怕的!”当记者问及和警察初次接触时的心情时,尤维洁干脆利落地回答到,“我的心里觉得我做的很正确呀,我没有认为我做错什么事情。”她了断拒绝了警察要求她不参加签名的要求。
六、天安门母亲的成立与延续
接下来的二十多年里,尤维洁继续在群体中扮演着一个默默无闻的角色,除了在每年发布的公开信上签名,并不参与其他事务。但天安门母亲群体却在不断扩大:从九十年代的十几人到一零年代的二百多人,越来越多的难属聚集起来。
年份|寻访到的死者人数
天安门母亲群体公开的由他们寻访到的六四遇难者人数。
自群体成立以来,丁子霖和张先玲一直负责相关事务,但年龄的增长让她们开始感到力不从心。“平反六四”的愿望眼见无法实现,让她们开始考虑为自己寻找“接班人”。在她们两人的商定下,一个由几名更加年轻的难属组成的服务团队成立起来。
2013年夏天,尤维洁接到丁子霖打来的电话,让她到北京郊区的一处房子去。她起初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但到丁子霖提出让她今后多承担起一些群体的事务时,她没有犹豫就答应下来。
张先玲回忆说,在选定尤维洁出来承担群体工作后,甚至连一位国安人员都来向她质疑:“你们把事交给尤大姐了?尤大姐行吗?”
“怎么不行啊?谁都锻炼出来的!”张先玲对这位国安反驳道。
群体内部,也有人不认可尤维洁的能力,说她太软弱,“警察叫她去她就去”。张先玲听到后,就给尤维洁打去电话,告诉她不必完全配合警察。“你去干嘛?你又不犯法。”张先玲对她说。
在此之后,尤维洁就不再到警察局去,每次警察“约谈”她时,她就让警察到自家楼下来谈。
而服务团队里的另一个难属李欣(化名)接受采访时也表示,最初,对于经验不足的尤维洁来说,群体的工作是很困难的。“她不像前辈做的那么完美,但很用心。”李欣这样评价道。
当年秋天,尤维洁组织了几个小组,分散前往全国探望各地的难属。
第二年,在丁子霖的坚持下,当年六四25周年的祭文中,尤维洁的签名被放在了第一个。
祭文被起草后,尤维洁开始发现,每天只要出门,不管是买菜还是探望朋友,身后都会多一个“尾巴”。而当她拿出手机想要拍摄时,这位便衣警察就会转过身去。
而在她采访其他难属的资料被发表在境外媒体后,她在又被当地派出所传唤。尤维洁记得,那天她和警察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大家用绝对不让步的方式在谈,”尤维洁说,她在警察局一共待了超过八小时。
尤维洁回忆道,2014年,也就是她开始承担起具体工作的第一年,警察对她的恐吓是最激烈的,大概是希望能“吓住她”。而从此以后,警察的态度开始温和下来。
从2015年开始,每年六四前夕,尤维洁都会被带出北京“旅游”。
而自此至今,每年六四时期,她都会接受媒体的采访,以至外界会把她当作天安门母亲群体的“发言人”。不过,尤维洁否认了这个称号,她反复解释道天安门母亲只是一个松散的群体,她并不代表群体对外发声。“我们不是一个组织,”她说。
接受记者采访时,她也保持小心谨慎,有时会收回自己所说的话,并希望记者模糊掉这些内容。
“我不是一个持不同政见者,只是希望政府可以正视天安门惨案受害者的诉求。”尤维洁解释道。
七、仍在继续的等待和坚持
张先玲回想起第一次和尤维洁见面时对她的印象,形容她“人显得很憔悴,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没有社会经验”;此后的二十多年时间里,在张先玲的记忆中,尤维洁也一直是安静、内向的形象。李欣在刚刚和尤维洁合作处理群体的工作时,也觉得她口吃、说话不太清楚,带着南方口音。
而接受记者采访时,她侃侃而谈,已经明显变得自信了许多。
两年前,尤维洁开始练习钢琴。她现在每周都会弹一首新的曲子,籍此锻炼自己的大脑保持记忆力。“压力在我身上,”她解释道,“这个国家迟迟不解决这件事情,我是有责任的。”除此之外,她还在学瑜伽和跳广场舞。被带去“旅游”时,就连警察都佩服她的体力。
当谈起香港反修例运动、三年的疫情防控等时事,尤维洁连连摇头。“我已经失去了希望,”她告诉记者。香港当局从2020年开始禁止了已经延续30年的维园六四烛光晚会。
随着时间的推移,六四难属们开始相继离去。从2017年第一次有难属去世以来,截止今年已经共有73名难属去世。
不过,尤维洁仍然打算继续坚持下去。“没有人能接受政府利用权力动用军队屠杀自己国家的人民,”她说道。“希望政府面对这个事情,这是不能回避的。”
“因为我们是公民,公民是有自由权利的。这片土地不是权力者恩赐给我们的,我们世世代代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每个人都有这个权利。”
三十多年前,尤维洁曾在给丁子霖的回信中说,她们约定在六四惨案真相大白的那天,共同到天安门广场上的人民英雄纪念碑献花。她仍在等待着这一天。
她还告诉记者,到那时,她会登报来寻找曾经为杨明湖献过血的几位市民,并亲自感谢他们。
【图略】2024年6月4日星期二,在天安门广场镇压事件35周年之际,一位路人在维多利亚公园附近手持开着闪光灯的手机。
(应受访者要求,李欣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