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立天安门母亲时,尤维洁还是一个年轻的技术工人,并没有参加到寻访工作中。她如今已经退休多年,而丁子霖、张先玲都上了年纪。尤维洁在2014年接过了班,更多地承担起群体的工作。
二、关于杨明湖的记忆
当记者第一次来到尤维洁位于北京市二环内的家里时,她的客厅显得凌乱无序:胶带、塑料纸、剪刀之类的东西被随意地散落在几张椅子和白色瓷砖地板上,沙发上则放着她的丈夫的黑白照片,带着由年代而产生的特有的不规则水印。
“今年是第35年了,我要整理一下丈夫的照片。”尤维洁解释道,随即到里屋换上一件整齐的衣服。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开始回忆起自己的过往。
1953年,尤维洁出生于北京。文革在她刚刚小学毕业的时候爆发了,她无法继续读书,而是在运动的第三年参加了“上山下乡”,到达几乎位于中国最北部的黑龙江省铁力市的一个兵团参加劳动。
临出发前,尤维洁看到的官方的宣传将东北描述成一个物资富裕的天堂,但当她真正到达那里时,恶劣的生活条件让她第一次产生对政府的质疑。不过,毕竟有着年轻时的回忆,她仍然将东北的生活形容为“青春的梦幻”——她到现在还对那时的生活环境印象深刻:居住的营地就建在一整天都走不到尽头的大豆田和麦田旁,到冬天时,弥漫的雾气会聚集在从桦树林蜿蜒而出的小河上方,就像玉带一样。
文革结束后,她辗转回到北京,并进入北京印染厂的一个实验室工作,负责检验工厂产品的质量,并在工作期间进入一所职工大学学习印染专业。
三十岁那年,当尤维洁第一次在朋友的介绍下见到杨明湖时,这个带着眼镜、文质彬彬的男人给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我喜欢找一个读过书的人,”尤维洁说道。“一看他就是一个书生气很重的人,这点符合我的择偶标准。”
文革让尤维洁丧失了继续读书的机会,她至今仍对此感到遗憾,并真诚地希望自己的伴侣是个有文化的人。而杨明湖则是“老三届”的一员,在文革开始前就已经完成了高中教育。
尤维洁回忆,文革期间,杨明湖回到浙江家乡的一所小学教书。不过,他坚持学习英语,而除了他以外参加学习的只有高干子弟。1977年,杨明湖参加了文革后的第一届高考,并进入清华大学学习机械专业,和尤维洁相识时,他刚刚毕业。
“我敬佩他这种学习的精神。”尤维洁说。除此之外,她还欣赏杨明湖一手漂亮的中文和英文笔迹。
“他是第一个我很深入地去了解的一个人,”尤维洁回忆道,虽然此前也在朋友的介绍下尝试过几次相亲,但她对他们都没什么感觉。仅仅在半年后,1983年9月,他们就领证结婚了。
婚姻里的生活是平淡的。家庭收入并不高,两个人的工资加起来只有一百元左右。虽然改革开放给中国经济带来了巨大的发展,但尤维洁感到自己“没有感受到时代的红利”,一直到1989年,他们家庭的工资收入并没有显著增加。
结婚一年后,他们的儿子出生了,家庭的精力都放在了儿子身上。那是一段平淡但快乐的时光,尤维洁和丈夫经常会各自骑一辆自行车,并把孩子放在自行车后座旁边的车斗里,一起带着孩子到附近的公园去。他们都赞同让孩子在自然中成长的理念。
接下来的几年时间里,尤维洁稳定地留在印染厂,而她的丈夫则频繁地更换工作,因此照顾孩子的重担更多由尤维洁承担。她有时会向丈夫抱怨自己承担了太多的家务,但矛盾总会很快过去。“母亲一定是照顾家庭、孩子更多一些,这是天性。”尤维洁说道。
与此同时,在他们周围,中国正在发生变化。改革开放所带来的深刻的社会经济不平等剧烈冲击着社会,矛盾在逐渐聚集起来。
三、“他们在爱国”——尤维洁告诉孩子
1989年5月29日,北京,一位女士正注视着天安门广场,她的孩子在她肩膀上睡觉。(AP Photo/Jeff Widener)
在尤维洁的印象中,当八九年的运动爆发后,她远比自己的丈夫更加关心和支持这场学生运动。当胡耀邦的去世而引起的示威开始时,杨明湖正处在一个并不顺利的工作变动期中,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在自己在贸易促进会的新工作上,而并不怎么关心外界的游行。
五月初,杨明湖前往广州出差,从而远离了学生运动的中心;而当身在北京的尤维洁则目睹了北京街头汹涌的游行队伍,并对此保持高度的关注。
由于正值尤维洁工作的工厂因设备维修而放假,她并不需要在白天上班,所以许多次在把孩子送到幼儿园后,只要有时间,她都会到长安街或天安门广场看一眼。虽然并没有参与其中,但她真心地同情参加运动的学生们。在她看来,“反官倒”“反腐败”的口号,已经是“大家的共识”。
尤维洁还希望孩子也能体会一下学生的运动,五月初的一天,她骑着自己的自行车,把不到五岁的孩子带到了广场的边缘,以能让孩子看看集会的人群。到了历史博物馆和公安部中间的道路,已经是人挤人,她只能推着自行车前进。
看到很多人都在给学生们捐钱捐物后,她也给了孩子两元钱,让孩子送到广场的学生手里。“我也觉得那时候我很天真,”尤维洁回忆道,“我是教育他,让他对社会有个感觉。那时候我的观点是让孩子知道社会有各个方面的东西。”
“孩子问我,‘妈妈,他们在干什么?’我说,‘他们在爱国。’”
同时,尤维洁到今天也还会有些后怕,怕自己的冲动行为伤害了孩子。
戈尔巴乔夫的访华让学生们在5月15日开始采取更加激烈的绝食抗争,而尤维洁此时亲眼目睹了位于家不远处的广渠门立交桥下,市民们会拦下路过的面包车,送上自己做的饭,让司机带到天安门去。“只要拦截了,所有的司机都会停下来。”尤维洁说道,她也从家里带来了汽水交给司机。
5月18日,也就是北京市戒严的前一天,杨明湖从广州回到北京,他还完全没接触到北京的紧张气氛。这对夫妻此时才认真地探讨这场学运,交换彼此的看法。尤维洁分享了她这些天的见闻,并热烈地表达自己对学生的支持,而杨明湖则只是安静地听着。
“更多的是我在表达,他更关注的是他的工作。”尤维洁回忆道。她还把丈夫带到了广渠门立交桥,以让他亲眼看看给学生们送饭的市民。
杨明湖回到北京的同时伴随着局势的急剧恶化。19日戒严后,尤维洁开始看到市民在自己家附近的广渠门立交桥设置路障,其中甚至包括一辆公交车。她听见市民们纷纷议论着“千万不能让军队过去(到天安门广场)”。
“(没有人)指使去做这个行为,所有的人都是自发的想保护天安门广场的学生们。”她回忆说。
但是随着丈夫的回家,尤维洁很少再到广场,而是更多把时间花费在和丈夫待在一起。5月20日左右,她在一次前往丈夫单位办事的路上最后一次路过天安门广场。
尤维洁记得,那时社会中包括官方媒体在内的各行各业都在支持学生,她没有想到会发生即将到来的屠杀。
四、“出事了,开枪了”
“快起来,快起来,出事了,开枪了。”杨明湖拍打着尤维洁。6月3日至4日的凌晨,杨明湖被远处传来的枪声惊醒,并赶忙叫起了尤维洁。他们听见了楼下有邻居聚集起来,便一起下楼去。有刚从西单回来的人告诉尤维洁,看到了地上一滩滩的血。
“有没有去天安门广场?”尤维洁焦急地询问着从外面回来的人。他们回答到,没有人敢去。她内心全是广场上的学生,就要拉着丈夫一起去广场,但是有人拦住了她,提醒到她家里还有孩子。
“我去,你在家吧,你在家看孩子。”杨明湖对尤维洁说道,然后便骑上自行车出发了。
丈夫一离开,尤维洁立刻后悔了,她有着不祥的预感,但无济于事。她继续留在楼下,并丝毫感觉不到困意。凌晨三点多,她甚至直接听到了一阵枪声,后来她知道丈夫很可能就在这阵枪声中中弹。她更加焦急,想去寻找丈夫,但对丈夫在哪毫无思绪,只得返回家里去看看孩子。
凌晨六点,杨明湖还是没有回家。尤维洁再次下楼,但仍旧不知该去哪里寻找丈夫。“几个小时过去了,也该回来了,”尤维洁心想,并一边在楼房周围转悠。她甚至忘记了锁上家门。
直到再上楼时,一位二十多岁的陌生年轻人拦住了她。“你是不是叫尤维洁?”他问她。这位年轻人是受杨明湖委托前来,他到尤维洁家后,敲门无人应答,但竟可以直接推门而入,看到一个小孩子在睡觉时,意识到尤维洁应当就在附近。
他告诉尤维洁说,杨明湖在同仁医院——一辆面包车拉着六七个人到了同仁医院,到医院时,只有两人还活着,到急诊室时又去世一人,剩下的一人就是杨明湖。
在把孩子托付给杨明湖的一位亲戚后,尤维洁立刻出发到医院去。急诊室里满是伤员,但没有杨明湖,她接着寻找,并得知丈夫正在手术室里。不巧的是,此时她的邻居找来医院告诉她,她的家里发水,淹没了整个楼……
上午10点,杨明湖被医生推出手术室。医生告诉尤维洁,杨明湖是粉碎性骨折,他们没办法处理。尤维洁没有理解医生的意思,看到丈夫还活着,她便赶回家去处理水管破裂。她至今不知道水管为何会在那时破裂,只是事后邻居们没有一个人和她提起此事,默契地为她分担了损失的水费。
“他受伤部位在膀胱,膀胱被打成了几片,骨盆炸成一个大洞粉碎性骨折,”尤维洁此前在自己的证词中这样描述道。
6月5日,一位医生通知尤维洁,杨明湖需要输血。医院里的其他市民告诉她,由于戒严部队禁止给受伤的市民提供血库里的血液,没有人可以用得上——她必须自己寻找血源。
她走到大街上,试图请路人为丈夫献血,但性格内向的她却怎么也张不开口。此时这位医生已经找了出来,见她不知所措,就直接代她向路人招呼起来:“她的丈夫受伤了,哪位能给他献血?”
很快,超过十个人参加了配型,共有四人血型和杨明湖一致。这四人都贡献了自己的血液给他。
但这已经太迟了。当医生开始向杨明湖输血时,他的病情已经恶化。由于“一边输血,一边流血”,杨明湖最终在6月6日早晨8时因腹腔感染心力衰竭去世。
这时,尤维洁并不在他的身边,而是躲在走廊里痛哭。她说,她看不了丈夫去世的场景,否则一辈子也无法遗忘。
在这两天的时间里,遵照医生的嘱托,尤维洁并没有和丈夫过多的交谈,因此她无法得知关于丈夫中弹的更多细节。
她的亲戚把孩子也从家带来见父亲最后一面。许多年以后,当尤维洁问起自己的孩子是否有什么对父亲的印象时,孩子说,他记得街道上被烧毁的无轨电车。
走出医院时,尤维洁正看到持枪的士兵在巡逻,她有一股冲动,上去问问士兵为何要开枪,想到孩子后才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