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鹤都:反思文革不应先追究未成年人 * 阿波罗新闻网
评论 > 文集 > 正文
米鹤都:反思文革不应先追究未成年人
作者:

我记得,我们班能戴上红卫兵袖章的只有一两个人,还有两三个是跟着混的,能不能算红卫兵还难说,剩下的人基本全部都是在边上看热闹。9月份以后,其他派别的红卫兵出现了,有些同学参加了。但是我们想参加,人家还是不要我们,所以学校的红卫兵组织和实质性的活动我基本上没有参加过。

凤凰历史:那您自己怎么不单独成立一个红卫兵?分页符

米鹤都:你说对了,我们后来几个同学一商量,就自己单独成立了一个红卫兵。那已经到了1966年12月了。我们到校文革筹委会,一个高一的同学在那里值班。我们说,开介绍信,我们要成立红卫兵。他问,你哪一班的,我说初一1的,他说谁负责,我说谁谁负责。他说行,就给我们开了介绍信。这个介绍信干什么用呢,当然不是工商注册、社团注册,那时没这个。介绍信的作用是到刻字社去刻一个红卫兵的公章,其实他不给我们开,也能刻章,只不过费些周折而已。结果刻章的人说,现在到处都在成立红卫兵,你得等一个月。我说,那黄花菜都凉了,我们还得"闹革命"呢。他说,不行,现在刻红卫兵章的太多了,得排队,最少等二十多天。我们还想走走后门,也没走成。

然后我们就给这个组织起名字,我们学校的红卫兵组织这时不知有多少了,能想到的名字人家都叫了,"红卫兵"有人叫了,"毛泽东思想红卫兵"也有人叫了,"首都红卫兵"还有人叫了,最后我们叫什么呢?"北京XX中学首都毛泽东思想革命造反红卫兵",这么长一个名字。在章上刻了一大圈,横着还有三行字,这才是一个公章。

那时候开始有人卖红卫兵证,拿来,一人填一个证,盖个章,好了。拿着这个证干嘛去呢?第二天串连去了,在路上领火车票、办理住宿用过一次。其实,就是我们班上的七八个人,就成立了红卫兵。我们从没以这个红卫兵的名义贴过大字报,没用这个组织干过什么事情。这样的红卫兵我估计当时北京多如牛毛,所以不能用现在人的眼光来看这件事。

凤凰历史:在文革后您算是逍遥派吧?

米鹤都:整体来讲算逍遥派。因为我不属于红卫兵三派中的任何一派,这样我做些研究,可能相对超脱一点。

凤凰历史:您为什么选择做文化大革命相关的研究?

米鹤都:在全国来说,我可能是做红卫兵研究最早的学者之一。因为1985年中央组织部结合整党清理三种人,要做一个关于红卫兵的研究调查,青年干部局就委托社科院青少年所唐灿来做这个课题。唐灿是我的同学,她就拉我参加,那时候我正好有点空闲时间,就参加了。还有社科院青少年所的陆建华、北京大学的印红标,我们四个开始做北京地区中学红卫兵的调查。我们当时访问了北京中学红卫兵中的领袖人物,开了两次座谈会,个别采访大概有30多人次。有了这些资料,我们就写了一篇文章向青干局交差。所以我为什么研究文革呢?实际上是从这里开始的。

凤凰历史:80年代的时候,国家是允许或者想组织学者来研究红卫兵?

米鹤都:是的。当时研究红卫兵有个背景,就是当年的"整党"。在"整党"中因为政策不清,什么样的人算是"三种人"?"三种人"就是文革当中追随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造反起家的人,帮派思想严重的人,打砸抢分子。红卫兵哪一部分人属于"三种人",哪一部分人不属于?它需要有调查做基础。当时,我们出去找各方面人士访谈,出具的都是中央组织部的介绍信,基本上没有什么人拒绝访谈。我在调研中也提出自己的一些想法、看法,逐渐形成了自己研究的框架。但当时我的本职工作是政策研究,而且很忙,这次调研也只是自己有点兴趣,另外给同学帮帮忙而已。之后,唐灿执笔,以我们四人的名义,发表了一篇长文,刊登在《青年研究》上。对我而言,这件事基本就告一段落了。

谁知,人民出版社听说这件事情后,很感兴趣,就来约我们写一本书。我起初是希望把这些资料整理成一个访谈录式的东西,但是出版社一再动员我们在这些访谈资料基础上重新撰写。1988年,我们跟人民出版社下属的东方出版社正式签了协议。当年有本书叫《第四代人》,我们这本书则准备叫《红卫兵一代人》或《第三代人》。我负责写前一部分,从这代人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一直写到文革后期的"四五运动",别人写后一部分,从改革开放到80年代末那段。但由于特殊原因,只有我的这部分完成了,交稿时编辑已经审查通过了,可结果出版社还是毁约了。……所以这本书当时就没出成,拖了好几年。之后,我就交给了香港的三联出版社。1993年1月《红卫兵这一代》在香港出版了,这是我在这个题材上的第一本书。

2000年以后,我想把《红卫兵这一代》这本书改编一下在大陆出版,但还是遭遇了种种限制。直到2011年终于由中央文献出版社正式出版了《心路——透视共和国同龄人》,这本书中,我大致描绘出了北京地区中学红卫兵发生、发展的一个基本过程,并着重于其思想脉络。同年,主编出版了《回忆与反思》口述史丛书之一、之二——《红卫兵时代风云人物》,那两册里面有蒯大富、李冬民、谭力夫、秦晓、卜大华、陈小鲁、伊林涤西等,还有老鬼、贺延光、李大同等的口述史。这两本书做完了以后,动议此事的"北京传奇"就退出了。我却有点欲罢不能了,就自己投点资把它继续做下去。现在这套《回忆与反思》口述史,已经出版了十册了。

这代人在历史上比较特殊,这段历史更加特殊,我希望把更多代表性人物的经历和思想留存下来,让后人评说。当然,我的口述史的内容并不局限于文革时期,而是他们的一生,但是这代人奇特的共同经历就是文革,就是红卫兵和上山下乡,这是这代人谁都躲不过去的经历,也抹不掉的烙印。

反思文革和

民族真正崛起密不可分

凤凰历史:您在研究文革的过程中,感觉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米鹤都:第一,档案不开放;第二,缺少研究成果可以佐证;第三,各种各样的消息、传说互相矛盾,难以入手。比如,北京当年有个打死小混蛋的事,《血色浪漫》等的影视作品已经用了好几次,有的刊物也有专文描写,网上更是大量的传闻。在北京,像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基本上都听说过这件事,但各有各的版本。但是多数的描写和传闻都是失实的。不久前,我们一帮同学吃饭,在饭桌上十来个人就能有六七个版本。

文革研究面临的第二个困难是相关政策。我在前面讲了,当年的不争论方针是一种权宜之计,不得已而为之,但它成为了惯性而延续至今。如果把它继续固化成为长久的政策,而约束和限制对文革的研究,那不仅会犯下割裂历史的错误,而且,文革那么昂贵的学费也就白交了。这实际也是历史虚无主义的另一表现形式。说是不争论,可是不争论能把一个民族这一段历史抹掉么?这是不可能的。

另外,不争论并不等同于不反思,只有反思才能前进。我们不能一谈到文革,就把责任推到毛泽东个人身上,难道其他人,包括众多老干部、甚至未成年人没有责任吗?举个例子,当一个社会、一个民族的整体或者它的大多数面对违法打死人的恶行,都采取旁观、无动于衷甚至幸灾乐祸的心态,那么我们的社会是不是有病了呢?对此要不要研究呢?大家需不需要反思?我认为,不搞清这一点,弄不好历史的悲剧还会再来一次,因为其产生的土壤没有改变。

我还有一个观点,文革是中国近代社会各种弊病的一个总爆发,这当中即包含着意识形态方面的问题、政治体制和经济体制方面的问题,还包括中国文化和外来文化、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的碰撞、排斥、融合、吸纳等问题,甚至还有人们灵魂深处的人性和异化等,都在文革中得到一次充分的暴露和展示。因此,对文革的反思绝不仅仅是就事论事那样简单,它一定是和我们民族的伟大复兴和崛起密不可分的。

我的另一个观点是,对文革的反思并不绝对都是负面的,文革对中国模式的社会主义的一些探索,对今天而言也并非完全没有借鉴作用。

因此,我一直在强调对文革的反思。我在自己的书中写了两句话。第一句是:一个不能正视自己过去的民族,是永远无法真正崛起的。第二句是:对文革的反思有多深,未来的路走得就有多远。

若非彻底否定文革

很多城市愤青

只能蜗居农村炕头

凤凰历史:像这种不争论的政策与现在社会的分裂有联系吗?

米鹤都:当然有联系。精神上的病态不去治疗,这样下去,越往后的争论和分歧就越大。我们过去是20年一代人,在信息化时代,10年就是一代人。现在一代人的变化太大了,90后可能跟00后就完全不一样。一代代新人对这段历史的认知会不断抽象化、概念化,而在缺乏真实信息的基础上只能导致误读历史,加剧分歧。

今天的年轻人,不了解文革时期的真实情况。政治上的就不说了,就是对当时社会上的现实也不了解。很多今日生活在城市的愤青,甚至不明白什么是严格的二元化户籍管理制度,不懂得那时的票证意味着什么。最简单地说,如果不是对文革的彻底否定和改革开放,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无论你能力如何至今只能蜗居在农村自家的炕头,甚至还吃不饱肚子。但是他们却很虚妄地为文革叫好,很多人把艰辛的生活理解成为浪漫,把严酷的政治看作是小儿游戏。历史断裂了。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新三届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本文网址:https://d2tszk158s4skr.cloudfront.net/2024/1211/214306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