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前:溯石|广场最后的留守者(一)
“戈培尔编辑”幽灵重现
4月25日晚7点,中央电视台播出《人民日报》社论《必须旗帜鲜明地反对动乱》,相比13年前“戈培尔编辑”——姚文元所做的《天安门广场的反革命政治事件》,虽仍鸡血亢进,却显陈词滥调,少了当年惊悚骇人的力道。13年前那篇奇文发表后,一位署名“一名现场工人民兵”致信《人民日报》,信封正面写“北京人民日报总编辑收”,背面写“请戈培尔编辑收”。信中装着1976年4月8日《人民日报》一、二版,在登有奇文的一版上写着:“令人震惊!党报堕落了!你们演的这场‘国会纵火案’实在不高明”,“从今改为:法西斯党机关报”。如今,早已换了人间,“戈培尔编辑”的幽灵不仅没有寂灭,还大张旗鼓地再行于世。冷硬僵化的政治现实与无数颗年轻热烈跳动的心灵是脱节的,也与万物缤纷生长的时代气息相当隔膜。
多年后从杨继绳的著作中才真正了悟这篇社论的威力:“这个定性的政治分量,超过了1957年对右派分子的定性。按照当时的中国政治常识理解:政府必定动用专政力量粉碎阴谋、镇压动乱,参与动乱的人没有好下场。”
敌我矛盾若是基本定性,“对话”不成了与虎谋皮?置身广场,四周一片哗然,愤怒,惊诧,担忧,甚至盛传将采取军管,对学校施行手段。北大等青年教师宣布罢教,38所高校6万学生联合总罢课的消息接踵传来。在广场上纷纷扬扬的信息交杂的话语密林中,我冷不丁望向夜空,忽而感慨丛生:多么遗憾多么无奈,看来一些曾引领时代的“伟人”,比如那位85岁老人也难免走向其反面,甚至变成新征途上的绊脚石,自己却浑然不觉……这是一种历史规律吗?是这块土地上的必结之果吗?这种并不罕见的生命现象,是每个人进入暮年后必须涉过的一条宿命之河吗?——那将多么可怕。
记不清在哪一天,我在广场上遇到了某报记者Y,开启了我们珍贵的共同广场岁月。记者的工作性质带来自由探访的时空便利,其父母在天津又逃开了生活管束。我们同龄且同心,独来又独往,我们的身份同为寂寥边缘的“社会闲杂人员”;不同的是,Y有难得的政治智识,善冷静地知人论世,让我没少茅塞顿开,而我的启动点仅是抽象的文人热情,全为道德美感所蛊惑,其它一概懵懵懂懂。我们逐渐构成了一个自发的相伴相随的组合,并在广场有了一个固定相依相会的位置——纪念碑东北角东侧顶端的角落,谁到广场来必先到那个角落找寻对方,有时我到那里时空寂无人,有时我到那里Y正翘首以待,我们共渡了许多难忘的广场时光,有过很多热烈的讨论,更有很多交流后宝贵的共识。
大游行、大罢课的决议传出,携带着官方镇压的风声,学生写下以死抗争的遗书。我和Y闻讯从广场黯然暂别,分赴街头。
“我以我血荐轩辕”
——鲁迅
已趋平静的学运陡然再起。原本筹划已久的“五四”七十周年纪念活动,由于“四·二六社论”的刺激,使学运高潮在4月27日提前而至。
这必是充满悬念的一天。上午骑车至德胜门左转然后一路北上。第一眼所见便远远出乎意料——望不尽的人山人海,数不清的方阵旗帜。辨不出名目的各类警察会聚一起,铸成动态人墙前后封堵,四面八方难以数计的北京民众震天齐呼“让开!”他们作为开路先锋置身最前沿,为学生一次次地撞开封锁线,学生们被手拉手的自助纠察队牢牢锁住边界,以血肉之躯顽强趋进,“我以我血荐轩辕”“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血谏政府”“爱国无罪”,他们亮出的横幅昭示出此行之初悲壮的基调,而“打倒官倒”“和平请愿”“反对动乱”这类口号又非常智慧地对“动乱”大帽子做出回应。
友谊宾馆、车公庄,六部口……我骑车紧随游行大队,忽前忽后奔行,当队伍卡在某个关口时,便停车到路边挤进人群,或推着自行车驻足观看,当队伍顺利前行时,我又赶紧上车追随至下一个隘口。道路两边往往停满推着自行车的民众,大量的汽水、冰棍、食品被塞到学生手里,屋顶,树上,脚手架上,沿街窗口更有无数的人们欢呼助威:“学生加油!”“向学生致敬!”每轮僵持拦截化解后,便有更多学生民众加入到游行行列中或随行的助阵队伍中。
阴霾逐渐散去,一个异常明媚和煦的春日。车公庄二环路口,北大等北部高校学生队伍与东部高校队伍汇合,欢声雷动。下午队伍在通往广场的关键部位六部口遭遇最强一战,数十层的堵截人墙封死了长安街,警察虽人数众多却赤手空拳,长久对峙后游行队伍终于冲开缺口,警察人墙最终不得不退后让路放行。大会堂北门外的长安街游行队伍经历最后一轮苦战——钢盔盾牌棍棒,军人军警军车悉数亮相,最终却只是充当了陪衬的布景道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