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恋枝 * 阿波罗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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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叶恋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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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今年夏天的暑气煞是逼人,十分嚣张。临行前波士顿已有丝丝凉意,我也刻意选在立秋之后才返京,可是在北京机场一走下飞机,热浪便劈头盖脸地袭来。阔别十年的旧地如今是实实在在地到了,我却好像幼时暑假一心一意赶到什刹海或是陶然亭游泳池,跳进多日未换池水的浑水之中,既有一大片快意,但也还有一丝悔憾。

十年未归,临行前友人断言我定会有“近乡情怯”的感觉。可是老实讲,回到京城之后,我倒真是丝毫不觉,因为与其说是返故里,倒不如说是在逛新城。城墙当然是没有的了,城门楼子也就剩了孤零零的那么几座,我离开时这些建筑就早已拆除,这本都在意想之中,所以也就少了这份感触。

难的是胡同少了许多,四合院拆了不少。脚步走到幼年时在宣武门内居住的旧宅面前,距离不赢数尺,竟然毫不认得。厚重的红漆大门被简易的木板门代替,门墩早已不见,影壁也已拆除,院子中更是面目全非。出来信步走到西单牌楼一带,“又一顺”、“元长厚”、“同春园”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爱特康”、“摩丽丝”之类不知所云的洋名店铺,进去稍加浏览,不过也是衣服鞋帽之类罢了。后来发现就连北京图书馆里开设的字号也唤作“莱博瑞办公用品商贸中心”,经人点拨之后方才领悟“莱博瑞”三字原是英文“图书馆”的音译,这时便领略到什么叫“时过境迁”和“物换星移”的味道了。

东单头条到三条之间早已拆个精光,玻璃钢铁匣子般的建筑便挤了进来。据云其中的筹划曾有无穷的奥秘,非一言一语所能道尽。但无论如何,官场上尽管人来人往,大楼还是只管往上建。背后有香港地产大亨在撑腰,楼房盖的便也是一派其奈我何的骄顽模样,其实环顾周围,石室森林中的大厦们哪个又不是一付得意洋洋的神色呢。

到处是工地,到处是爆土扬烟。五百年纹丝不动的北京城,自从拆掉城墙之后,这算是又动了一次大手术,伤筋动骨哇!

倒是从前门外大栅栏到琉璃厂一带还是旧日景色。刚到京城的头两天正好有一阵难得的小雨,我正穿过门框胡同,拐进杨梅竹斜街,奔琉璃厂东街而去。雨点打在地上,溅起道边的尘土,一股土香味竟还是幼年时分的气味!第二天的《北京晨报》上就登出读者的问询,说是日前雨后在天边看到了大朵大朵的堆积云,是否为异常天气现象。报纸则解答,这是极为正常的云彩,只是由于北京多年笼罩在污染的空气之下,十多年已罕见这蓝天之下的白云了。所以也就难怪,没有怎么见识过北京好天气的年轻人,竟把好天当作怪天了。

说与一位老者听,相对无言。告辞时,老者介绍了一篇奇文,乃是出自当今京城里一位炙手可热的人物四十多年前的手笔,刊在一九五五年《学习》杂志十月号上,题目为《论梁思成对建筑问题的若干错误见解》,文中道:“北京市的城墙就相当地阻碍了北京市城郊和城内的交通,以致我们不得不在城墙上打通许许多多的缺口;又如北京市当中放上一个大故宫,以致行人都要绕道而行,交通十分不便,可是,梁思成却看不到这些缺点。”

骂的是梁先生,毁的可是祖宗的产业。拆掉了城墙,推倒了牌楼,无奈那是一个自毁家财却喜不自胜的年代。梁先生总算幸免于难,可是同气相求的陈占祥先生到底还是在劫难逃。所幸的只是骂人的这等角色当年还没有现在这般吃香,政府到底没有听了他们的话,故宫总算还是保了下来。不过如今旧文重读,真有千钧而悬一发,其势危如垒卵的感觉。于是老者说,就凭这个,现在不管什么也都三缄其口了。

惶惑之中便想到去香山作一郊游。于是起个绝早,走的是见心斋、双清别墅、玉华山庄、森玉芴这一路。仍然是十多年前的样子,树木葱笼,偶然还有几只松鼠横过道边。这时才仿佛旧日离我们还不太远,喧嚣尘世里逼人的暑气也减了几分。林间仍有吊嗓子的老者,只是加杂在《洪羊洞》或是《定军山》的唱段之中,另可听见五六十年代的大众歌曲如“抬头望见北斗星”之类的尖嗓细唱,或许这也是在怀旧吧,只是恋情不同而已,旋律之间便又有了一道一道的隔世藩篱,人在其中,各得其乐,于是也就相安无事,各想各的心思去了。

山道上,虽说入秋,林间却没有一点秋意,可能还要再有个把两个月,便会有秋风送爽,天气倏地就要凉快许多。到时黄栌变色,如火如荼,漫山红遍,那才是游山最好的时节呐。我是等不到就要离京了,于是信手摘下路边的一片栌叶,还是嫩绿色的,但不禁使我想起了下面的往事。

记得那是逆境快要走到尽头的年月,云南的朋友有的回到了北京、上海,有的还在当地挣扎。我侥幸属于前者,但也终日无所事事,寄居在马神庙老北大旧址的西斋。自从北大搬进燕京校园之后,这座乾隆皇帝四女儿的和嘉公主府便成了人民教育出版社的办公处。院子里进进出出的好些人都是后来被政府和好事者逐一“发掘出土”的名士,当时我从旁观望,也曾呆想他们往日的风采和日后如果东山再起时应有的神韵。不想我的这些遐念日后却应验不一,方知世事的因果轮回原是由不得人的。

日子渐渐地也就到了九九重阳的时候,不知是朋友中哪一个突发奇想,建议无论是在西双版纳的,还是在北京或是上海的友人,都寄一篇毛笔书法来,归总一起办个展览,先在北京我这里,然后再逐步寄到上海和云南去。睹字思情,也就圆了大家人各一方不能朝夕相见的思念。通气之后,众人都说好,于是就操办了起来。不及一月,竟也收到三四十幅,有的还是请人精心裱装过的,这大大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因此兴致也就更加高昂。

在出版社中临时找个空房办个展览会并不难,教育不办了,教育出版社还办个鸟?那时也是个没有王法的年月,大院中有的是多年积尘的旧屋,书法收集妥当,我便撞开隔壁一间空置多年的小房,稍作打扫之后,便开始布置起来。挂一幅,众人就都喝一声彩,渐渐地,小屋的壁上就充满了众人的涂鸦。轮着下来打开的一幅是这么两句:“红叶经霜久,依然恋故枝”,这是仍在西双版纳的友人抄录一位当代诗人的诗句。尽管诗人颇为清议所诟病,但是他的这两句诗却着实让我喜欢。友人在附信中也说,诗眼就全都在一个“恋”字上了。众人夸过,想到友人仍在云南,于是就又都叹了一回。记得后来我把全部书法打包寄到上海,再后来就不知归属了。数年之后,在京的诸友在历经劫难后曾结伴在深秋再来香山赏叶,看到斑斑霜迹的红叶蜷缩在寒风中的枯枝之上,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世事如浮云,如今转眼已是二十多年过去,当年的朋友早已各奔东西,斯屋斯物也统统烟销云散,只有这两句诗盘桓在脑际之中,不免使人黯然。

游罢香山,送我进城的出租汽车司机兴奋不已地指着山前的一大片土地,告诉我这里也都属于“开发区”。可不是么,偌大的一片片果林都已躺倒在推土机的巨掌之下,只是偶有枝叶露出土面。我放眼望去,也就只有指望山间的栌树林不在他信手一挥的范围之内。

回到波士顿,香山的一片栌叶加杂在逐年从美国东北各地采集的枫叶当中,形状、色彩都全然不同。这片栌叶未经霜欺,模样当然也就显得有些稚嫩,不过可以肯定,如果不是我采来的话,它断然还会留在枝头,直到冬日,然后凋零落地,腐烂成泥,完成一个必然的生物周期。只是由于一个完全偶然的机会,如今它却躺在异国,躺在我的案头。

红叶既要恋枝,于是唯愿故枝仍在。从故国归来,我作如是想。

二闲堂,吉光片羽斋,九九年九月十九日。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二闲堂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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