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陕北有个地方叫椿树峁。“峁”是方言,字是异体,意指土丘陵,顶部浑圆,就是稍微大一点的土圪梁。“峁”虽然高而圆,却坐落在沟壑之间,这些沟壑千年洪水冲刷形成,因此“峁”还有一个定义:其坡度陡峭。椿树峁正是如此。
这峁上栓驻了九户农家,落户年代无考,如今在地球版图上已经消失。它的消失几乎是必然的——它坐落在东亚的黄土高原上,这是全球黄土覆盖面积最大的高原。地质学家说,这座高原是地球自转和太阳辐射形成的特定风带造就的。这条风带叫“西风带”,风速大、风力强,挟带黄土,数百万年间恒久地向东席卷,却总是遭到太行山脉和秦岭阻拦。罡风撞击山岭,失意回旋处,黄土沉落,高原生成,洪水冲刷,沟壑纵横。从高空俯瞰,椿树峁就藏在这万年广袤高原的千年纵横沟壑中的一道微不可见的土缝缝里。它是黄土里的一粒尘埃,谁能说它的荒殁不是必然?
椿树峁生前携带的是中华文明的原始基因,其生存形态是中国农耕文化的标本。庆幸的是,在版图上消失的椿树峁,如今有了记忆中的永恒。一个外地人,插队落户的九名“知识青年”中的一位,谢侯之,在半个世纪以后,用自己的记忆和反思、咀嚼和反刍、回味和感受,再现了椿树峁。在他的题为《椿树峁》散记中,椿树峁的山路、小路、红泥路;脑畔、河畔、山畔;石窑、烂窑、猪食窑;土炕、土灶、烂石头;石碾子、麦捆背、土粪麻袋……一一再生,成为被遗弃的椿树峁的解密代码。
上世纪初,东北营口地区有个“杜家庄”,被上帝的气息充盈,男女老幼都信神,日常家庭有这样的对话,儿子:爸爸,妈妈不给我吃奶;爸爸:那你给你妈背一段圣经,画个十字,就有奶吃。那个村子里有“神女”,是不婚女子,类似修女;那里还有三位杜家女子,杜小大子,杜小二妞,杜小十一,她们卑微的世俗名字之上,是三个闪著神光的教名。一九00年,中国人口识字率只有百分之一到二,而那里的村民,居然能写出竖版正体字的书信。经过义乱运动、满清衰败、辛亥革命、抗日战争、国共战争、大饥荒、文革……,杜家庄湮灭了。一百二十多年后,这村庄奇竟然再现。奇迹的发生,是因为一位叫高德的法国神父。一八九九年,高德神父渡海来到东北营口杜家庄,传道之余,开始了长达半个世纪的记录生涯。他用文字记录当地人民日常对话,用图画描绘当地人们日常生活。神父去世后,遗物收藏在法国一家博物馆,无人问津。直到今年(2025年)被香港大学历史研究工作者李纪发掘出来并重新讲述。人类带走的秘密永远多于留下的。而留下,是因为有人现场记录,有人事后回忆,有人不断发掘、整理。人类文明就是这样传承的。很多人知道传教士在云南创造的奇迹,很少人知道法国传教士在东北的建树。杜家村的复活,填补了东北近代村社状况的空白。椿树峁的故事距今已经半个世纪,它消失也已经二十有年了。它的再现是另一个奇迹:假如没有谢侯之的介入、回忆与书写,椿树峁及其遗产——死受生忍而达观顺命、简朴欢乐与终极悲情——注定永远灭迹。
山河易改,随岁月风化;朝代更迭,以强权取胜,有些东西不应风化也不该取代,例如民族的历史及其价值和心灵,这些是那个民族续存的依据,是他们区别于其他民族的标志。
《椿树峁》并不是田野调查式的纪录或现实的传声筒,它是纪实性散文,有个性有血肉,有苍茫秋雨、冰寒冬雪、三月阳春和七月流火。作者离开那里之后,他所经历的一切开始接受岁月的筛选,那些有意义的经历、场面、人物、事件、对话、风景……最终积淀为永久的记忆,追随作者后来的生活,继续发酵为蛋白质、氨基酸、维生素,矿物质等有机物质,渗透作者的肌体,滋养他的思维,深化他对存在的感悟,开掘他对命运的理解、激活他的悲悯情怀,衡量他后来的经历种种。五十年后,椿树峁那柄“掏地”的老撅头、那根背麦捆的背绳、那片一步一陷的耕土和两步一滑的山路,还有睡不醒的猪窑土炕、填不饱的辘辘饥肠、读书娃们玻璃般的童音,都被谢侯之研磨成墨,注入笔端,写入文学。
——秋枫白露一相逢,厚土传奇椿树峁。这一次,椿树峁不再是无数深沟巨壑中一条土缝里的一粒尘土,它也不仅是黄土高原农耕文化生态学的一个标本,借助谢侯之的眼睛和体会,椿树峁从土缝缝里探出头,挺直身子,站立起来。带着陕北农民的体温、汗渍、老茧、烟锅锅和大海碗,肩着他们习以为常却惊世骇俗的生活和态度,灼烤我们的眼睛,敲打我们的知觉。椿树峁那终生死受的身世、哀而不伤的从容、生死齐一的态度,令人震惊到羞于表达;它身在深渊、逆来顺受的从容,让人愤懑却欲说还休。因为只要是个人,很难不受他们感染,发现自己其实浅薄。
昊天倾斜时,西方人靠上帝渡劫,东方人凭自己吃苦死受。遭遇椿树峁,你不得不仔细思量人生意义这类古老问题,不过至多只能想到此就思路中断,剩下地老天荒一片。这就是知青农民谢侯之的椿树峁,从黄土高原一个峁梁上打捞的、中国陕北农民的家园和他们的故事。
几天前,四位椿树峁地界曾经的村民到访美国葛底斯堡国家公园,都是北京知青,其中一位《椿树峁》作者谢侯之,两位是为此书作序的史砚华和王克明,两位的故事在椿树峁中都有专门的记述。五十年了!沧海桑田,那天天气激动不已,阴晴两极彼此纠缠,风雨交加与晴空万里轮番变幻。郑义带他们参观古战场,我忝列其间。中途午餐,找了个林中空地,煤气炉煮的热腾腾的速食面没吃完,风声大作,继而雨串子落入碗中,餐桌上各种美食眼看要淋透,“不行了,撤吧。”有人说,没人动弹。当年椿树峁上缺水,要到坡下沟底一个细小泉眼舀取,再用毛驴驮上峁。为省事省力,村民都接雨水化雪水做饮用。雪化水不出数,看见雨水落入破盆,是件荣心事。这会儿在葛底斯堡林子里,速食面的碗还没接到几滴雨,天却放晴了。阴晴转换之间,史砚华和谢侯之分别把他们当年劳作吃饭的场景回忆了两、三遍:田间地头,午饭是一块发酵过头的酸玉米饼,不掺麸糠,那可是老乡们羡慕的“净粮食”;吃法更地道,“饼子揣在每个人怀里,我们刚捡过牲口粪,伸进手去抓出饼子就吃!”。《椿树峁》还写了这个主题的发展部:副队长姓郭,每次午饭他就走开去拾柴火,回来问他咋没吃干粮,他说吃过了。其实他没吃,他家落户到椿树峁时间不长,没开春就断顿了。一天的吭哧劳作中间,能有个发面玉米饼是幸福的事。后来他们先后回城,相忘于江湖经年,分别在北京、柏林、马里兰州成为陕北方言学者、信息学专家、物理学教授。物是人非,青丝白发,但他们聚议当年时,无论在客厅、餐桌还或是园林、道途,立即有峁上炊烟升起,言谈间觉得出灶台里柴火的热度。谢侯之对椿树峁的独特感受,显然牵动着一代陕北知青的普遍记忆。
有很多写插队生活的文字。我读的不多,不过敢说《椿树峁》的书写有一种特色。思索再三,硬是找不见合适的词语描述这种特色,司空图文论二十四品也使不上劲。非要把这特色形容明白,勉强接近的词是“圪蹴”。这个字眼出自陕北方言,假如你不明其意,别查字典,望字生意好了。否则,去读此书,一读便能读出些圪蹴来。
而我只能试着说说《椿树峁》的圪蹴。它首先来自书中的老乡对话,那些对话古朴天然,比如“消失”不是“消失”,叫“殁”:“没人咧,都殁下(哈)咧么¬……”;“现在”不说“现在”,说“尔今”;“找”也不是“找”,乃是“寻”:“尔今好唱家难寻咧!”“好好的”说成“款款的”;“明白”是“解下”,“不明白”是“解不下”,如此等等。最文雅是队长破著嗓子喊人干活:“则都站起身,漾打去来!”。都是陕北老乡日常用语,收纳传承古代文言,土厚水深。这一点在此书序言的作者之一的王克明相关专著《听见古代•陕北话里的文化遗产》中,已经获得相当深入的探究和精当的阐述。
除了对话,书中的陈述也圪蹴。有一天郑义提起谢侯之,说“他说话说的是书面语”。书面语是用来写的,口语才是是用来说的,只要一想到那些古词雅语出自缠着羊肚手巾、终生不刷牙、土得掉渣的陕北老乡之口,就会有一种十分圪蹴的感受。这种语言方式显然入侵了谢侯之的表达习惯。他不仅说书面语,四十年后他从记忆里穿越时空,回到椿树峁,把书面也语口语化了:“我记有一回,见公社大干部。”记得的“得”就像说话那样被他吃了;又如,“这中间,回来过一次陕北,回来过一次万庄,还去了椿树峁。”这个记述也跟说话一样,有违书面感;“歌声亲爱,竟是泪流满面。”副词没了,主语也省了,读之陌生又亲切。这种书面口语或口语书面的圪蹴,在《椿树峁》里比比皆是。
下面这段是比较典型的谢侯之语言:
“南山顶地头上圪蹴了一洼汉子。生(歇)了好一大阵儿了,谁也不愿往起站。周遭散躺着吃烟的汉们。看得见烟锅里一红一亮的火星。没人拉话。只听见四周秋虫‘啾啾’地叫。头顶上满是星星,密密麻麻,夜空里银烂成一片。夜风凉凉地吹过来。真舒服!”
这是陕北土腔,但是文言雅兴盎然;这也是书面语的描写,但是口语如行云出岫。
近代白话文运动和汉字简化运动削弱了汉语的文化与文明含金量;延安红色窑洞语言和当代新华语体,把汉语规划了浅薄的政治八股格式;满清皇城的官话和北京官方普通话的普及,屏蔽了汉语的地方色彩;而当代社会的完全世俗化和传媒方式的现代性,导致汉语迅速粗鄙化。如今,简体字汉语世界类似"高兴的不要不要的"一类儿化词语满大街乱窜,人体器官不知羞耻,进入书面,“细思极恐”一类生拼硬凑的缩写,冒充“成语”占据汉语家园,使用率奇高……。汉语作为一种世界上最古老、文化浓度最高语言,经过一个世纪的轮番折腾,已经沦陷。语言是思维工具,是文化载体,是民族文明的标志。民族语言的衰落,是民族沦陷的开始和终结。这样严峻的现实中,《椿树峁》从黄土高原拔土而出,几乎生成了一种古老而簇新的语言,可以看作是恢复汉语尊严的一次尝试,其继绝存亡是题中之意,值得关注。
2025年4月29日于华盛顿郊外
《椿树峁》:用白描的语言表达至真至纯至深的感情,写作非常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