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奥威尔在《1984》中说:"谁掌握历史,谁就掌握未来;谁掌握现在,谁就掌握历史。"掌握中国现在的正在抹杀8964的历史。以下是李洪林在自传中记录的他1989年五月在北京的经历,可以帮助我们了解这段历史。】
天安门广场之夜
我在五月初得了感冒,发高烧,不但“五四”国际学术讨论会未能参加,原来开完会去福州的计划也耽误了。这场小病使我又进一步介入学生运动。
本来听说“五四”靑年节过后大学生都要回校上课了,不料五月十三日天安门广场忽然来了几千学生静坐绝食。到了十四日,整个广场都满了,中间是绝食的,四周是支援的。我家就在广场东南一座高层楼房里,从窗户望去,广场上人山人海,旗帜招展。
上午,光明日报记者戴晴来了电话,邀我下午两点到报社开个座谈会,谈谈时局问题。我刚刚退烧,四肢无力,实在不想去。但她坚持,并且说人不多,都是几个熟人,劝我一定要来。人们对戴晴毁誉不一。她的身世等等我并不了解,在我和她交往中,觉得她思路敏捷,快人快语,是出色的记者。特别是为反对“三峡工程”而奔走疾呼,是値得称赞的,所以和她比较熟。现在她既然坚持要我去,不好太固执,就答应了。
下午赶到光明日报社,已经晩了,座谈会正在进行。于浩成、严家其、刘再复、李泽厚、包遵信、苏晓康都在座。作家李陀也来了。温元凯不知什么时候从安徽来北京,也在这里。另外一些人我就不认识了,大槪是报社的人。后来知道有一个年轻人是学生代表,大槪四点左右,有电话找戴晴。她接完电话对大家说:“阎明复来电话,他和李铁映与学生代表谈判陷入僵局,希望在座的学者能向学生代表作作工作,劝他们撤离广场。明天戈尔巴乔夫到北京,我们要在广场举行欢迎仪式。事情已经紧急了。你们在学生中是有影响的,讲话他们也许会听。”(这不是当时记录的原话,但大意决不错。)
座谈会开到这里就中止了,大家议论了一下,都觉得应该劝劝学生。但是又不能站在政府立场讲话,因为学生已经拒绝了政府的要求。我们再去重复一遍毫无意义。大家商定,既不站在这一边,也不站在那一边,而是站在学者和作家的立场,既向政府提要求,也向学生提要求,这样才显得客观,学生也容易听得进去。于是有人起草《我们对当前局势的紧急呼吁》,有人给阎明复打电话,有人联系与学生代表对话的场所。
《紧急呼吁》是苏晓康起草的,年轻人手快,一会儿就写好了。前面是对政府的要求,大意是肯定这次学生运动的性质是爱国的、民主的,要求政府承认学生自己选举的组织是合法的。反对秋后算账,特别是“反对以任何借口,任何名义,任何方法对静坐绝食的学生采取暴力。谁这样做谁将成为历史罪人。”
《紧急呼吁》的后半部分是劝学生撤离广场。其中有点批评,但很含蓄。比如说:“民主是逐步成长的,不能期望它在一天实现。”这就是说不能太性急,《呼吁》还反复赞扬理性精神,就是劝他们不要感情用事。
我深为学生的真诚所感动,但对局势有点不祥的预感。出租汽车司机所说的军队已经开来的消息,使我深感不安。天安门广场的对峙是一种危险的平衡,稍微加点外力就会出现可怕的后果。是不是有人希望事情恶化,甚至在促使它恶化呢?世界上的事情很复杂,不能没有戒心。大学生都很单纯,应该提醒他们不要中了别人之计。
出于这种考虑,我提议在《紧急呼吁》中必须加上这样的意思:要提高警惕,防止有人蓄意使矛盾激化,挑起事端,使事态恶化。那将会出现亲者痛而仇者快的后果。
大家同意了,并且让我把这层意思加在原稿上。
原稿的结尾,原来是向学生保证:如果政府不接受前述三项要求,《紧急呼吁》的签名者和学生一道并肩战斗到底。
我建议把这句话改一改,我们只能在各自的岗位上为实现这些要求而努力,但不可能和学生“一道并肩战斗”。我说,我的体力就不可能和学生一道去游行,更不可能去静坐绝食。况且我本来就不赞成绝食。
大家也同意了,在结尾处作了修改,并且签上名字,一共是十二个人。这就是后来被叫作《十二学者作家对时局的紧急呼吁》的由来。
这时与学生会面的地点已经安排好,在国务院信访局接待处。
于是戴晴率领大家挤上一辆面包车到信访局去了。那个《紧急呼吁》也来不及打印,就用原稿复印了一些带去了。
在信访局和学生代表见面了。不记得由谁向代表们宣读了我们的《呼吁》。学生代表们议论了一下,表示接受我们的意见。
我很高兴,劝说成功了。
但是这还不够。还有一些学生代表在中共中央统战部,而且那里还聚集著大量学生等待谈判结果。所以学生代表要求我们到统战部去向那里的代表和学生做工作。于是我们又上了汽车。
我真佩服一些外国记者的本领。他们不知从什么地方得到消息,居然找到了我们。我们上汽车时,一名外国电视台的记者扛着一架大摄像机也跟着上了车。戴晴好说歹说把他劝下去了。
汽车开到统战部所在的府右街南口时,整个长安街已经挤满了人。汽车缓缓地从人群中挤出一条空隙,慢慢地蠕动着进了府右街,开进统战部的院子。
院子里满满的都是学生。汽车开进来后,他们腾出一个圆圈。我们下车后就站在圆圈当中。
戴晴跑到统战部办公室楼里去了良久,出来后和我们站在一起,借助一个扩音器大声向学生宣读《紧急呼吁》。
宣读完了,还是不行,学生代表要求我们到天安门广场直接劝说全体绝食学生。
我感到困惑。“代表”,顾名思义是代表绝食学生来谈判的。既然代表已经接受了我们的呼吁,为什么还要我们再去劝说他们所代表的绝食学生呢?
还是这些代表解答了这个问题:
绝食学生虽然推选出代表,但是并不服从代表。每个学生都有权决定自己的行动。绝食学生虽然组织起来了,但是民主生活的基本规则——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在这里不起作用。因此,光是代表们同意撤离广场还不行,必须直接去说服全体绝食学生。
这真是闻所未闻。我怀疑自己听错了。又问一下左右在场者,都是这么说。其实不用问也行。既然要我们去广场直接劝全体学生,这本身就说明他们的代表不能代表他们。他们示威是要求民主,但是自己内部却没有建立起民主规则。这或许是民主实践中难免的历程?但愿这种摸索的过程越短越好。
这时,我们已被大队学生簇拥著向天安门广场走去。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学生们手拉手组成两队人墙在我们两边走着,使我们不致被挤散。到广场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只见黑鸦鸦一片,人山人海。我们改成单行,由学生代表领到广场中心。静坐的学生七手八脚递过一些背包之类的物件叫我们坐下。
一些学生代表通过扩音器一个一个介绍我们十二个人,然后就要求我们讲话。有几个人即席讲了几句。我不善于言辞,没有讲。接着还是由戴晴宣读十二人的《紧急呼吁》。她的声音时常被学生们热烈的掌声打断。看来,这个“呼吁”在许多人心里引起共鸣。我觉得此行有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