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将不再转生,
因为他们化作了死亡的里程碑,注视着一个个即将死去的同类。
一、王实味——中国知识分子的坐标
王实味,死年41岁。才华横溢,被誉为“天上的玉麒麟下凡”,《资本论》译者。仅因批评延安每周跳舞(“歌啭玉堂春,舞回金莲步”)、等级制度(“衣分三色,食分五等”)、“斯大林的人性不可爱”、“中国大革命的失败,共产国际应负责”,被打成托派,死于康生口令下。
在人才缺乏的战争年代,仅就翻译200万字马恩列斯文章,就应该有“丹书铁券”,但是他死了。死后31年(1978年),他的夫人才知道他死了。
王实味之死也是延安整风的一个侧影。延安整风为建政后改造知识分子提供了宝贵经验。中国知识分子变成了一窝猪,每到一个运动节日,便牵出几头。看过王实味,以后的胡风、丁玲、吴晗、老舍……不必再提。
二、储安平——中国民主人士的坐标
储安平,死年不详(1966?),尸体不见。九三学社中央委员。1957年在《光明日报》发表《向毛主席、周总理提些意见》(著名的“党天下”发言),不予改正的六大右派之一。
蒋介石姑息养奸,造就了一大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民主派,蒋的垮台引起了毛泽东的高度警觉。先下手为强,建政后从马寅初、梁漱溟开始,毛泽东便“东市买辔头,西市买鞍鞯”,终于制服了这些妖言惑众的红鬃烈马。如今这些七三、八三、九三们都是官窑制造,摆在案几上,煞是好看。
与章、罗、储相比,今人对时局的批评,相形见绌,岂敢言勇。如果王实味事件提出了“如何对待知识分子”,那么储安平事件提出了“如何对待民主党派”。
三、林昭——百万右派分子的坐标
林昭,死年36岁。原名彭令昭,北大才女,1968年被秘密枪决,从未正式公布过判处林昭死刑的罪名。
如果说储安平是大右派代表,林昭只是小右派的著名代表。其死因也不是因为右派本身,而是打成右派后不服改造,继续“反动”。
都说反右是文革的前奏,林昭就是反右时期的蒯大富——反动学生,小牛鬼蛇神,反革命分子。不过蒯大富后来阔了,能与周恩来“彻夜长谈”,如今是百万富翁。
林昭也是后来所有知识青年的代表,她的胆量和执着让人想起了秋瑾。她的一生说明,在中国,革命青年往往不是革命的料。
四、遇罗克——阶级成分、阶级斗争的坐标
遇罗克,死年28岁,北京才子。因父母都是右派,三次高考不录。除写《出身论》批判血统论外,还在《文汇报》发表《和机械唯物论进行斗争的时候到了》。文章指出:“姚文元同志代表了存在于思想界中的机械唯物论的倾向。我觉得和这种倾向进行斗争的时候到了。”
戚本禹公开宣布《出身论》是大毒草,但遇罗克更可能死于批判姚文元。
连陈胜吴广都知道血统论是不对的,造反起家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掌权后却不懂了。结果,反血统论的遇罗克死了,而高喊“老子英雄儿好汉”的谭立夫却成了高干。
遇罗克没有反党,他反对的是中世纪罗马教廷式的黑暗。遇罗克的下场告诉民主派:仅仅反对血统论就会如此,如果反专制、反独裁,危乎高哉。
遇罗克是千百万“黑五类”子女悲惨命运的代表。毛泽东划分阶级成分,分裂国民,其流毒还会影响中国三十年。
五、张志新——中国文化革命的坐标
张志新,死年45岁。曾响应号召,投笔从戎,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张志新最撼动国人的,是她在临死前,从肉体上失去了说话的权利。
对一个共产党员,对一个曾经的志愿军战士,对一个女性,“四人帮”的“法东斯”胜过希特勒的法西斯,他们只有对伟大领袖的无比热爱和对阶级敌人的无比仇恨。其它不仅没有人性,连兽性也没有。
张志新也是早年维稳政策的代表作,因为她挑战了最高领袖,挑战了个人崇拜,挑战了言论ZY。
六、胡文海——中国村民自治的坐标
胡文海,死年48岁,以3小时杀死村长、矿长等14人、坐等抓捕、从容自述、含笑赴死而著名。
胡文海一介农民,没有理论性语言,没有其它轶事,是村里的“愣人”,其罪行、知名度也不足以与他人并列。但胡文海背景宏大,他反映了农村改革特别是村民自治以来中国农村的现状:混乱不堪,告状无人理,宗族村霸势力滋长,村民自治变成了矛盾自治。
毛泽东当年对湖南农民运动的“矫枉过正”作了充分的辩解和歌颂,而胡文海则被视为一个危险的自杀式恐怖分子。胡文海死不足惜,值得关注的是这种恐怖分子会不会增多,胡文海会不会在阴间嘲笑那些跳楼、自焚者怯懦?
七、孙志刚——中国法治建设的坐标
孙志刚,死年27岁。众所周知,孙志刚的死换来了中国收容制度的废除。
之后,通钢老总被工人打死。“通钢事件”引发了企业重组制度的讨论;马三家的新闻引发了劳教制度的讨论,曾成杰之死引发了金融制度的讨论。
正如汪洋所说,“改革就是从自己身上割肉。”没有人愿意平白无故割自己的肉,中国的法治进步要靠人的死亡来推动。
据官方公布,孙是在医院中被护工和同房病人殴打致死的。承认被人打死,是孙志刚最欣慰的一点。孙志刚不知道后来还有更多的死法:躲猫猫死,喝开水死,做梦死,上厕所死……
被打死,多么称心的结论。
八、杨佳——一个“体制外英雄”的坐标
杨佳,死年28岁。杨佳出名的标志,是他现在的坟头,按着好几个摄像头。
杨佳是“水泊梁山”式的人,官方的描述和评价与民间截然相反,相信历史将选择后者。个人尤其是罪犯不可能证明官方做了什么,但民众可以集体认定官方肯定做了什么。史书上不能认定,就在小说中认定;官窑里不能锻炼,就在民窑里烧制。你不给现实一个说法,历史就给你一个说法。
警民关系是官民关系的集中表现。多个“民间英雄”的出现,说明社会正在撕裂。杨佳不胫而走,已被境外拍成电影,而被册封的六名烈士却是“不作宣传”。
九、聂树斌——一个“死不悔改”的坐标
聂树斌,死年21岁。十年后,“真凶”王书金出现,但法院不予认可。所谓“死不悔改”,就是人已死了,案子就不能再改了。凶手坦白而法院不许,这是中国法治史上实践“坦白从宽”最辉煌的案例。
主流媒体应该请大犯罪心理学家李玫瑾分析一下王书金的认罪心理:他与聂树斌不认识,怎么知道十年前的那个案件?他为什么要认这个罪?坚持认这个罪有什么好处?交代十年前的犯罪,仅仅是几个细节不符,是故意的吗?
李玫瑾是皇家学院漂白专业毕业的,曾分析出“李天一是个好孩子”“药家鑫捅刀与弹钢琴有关”“马加爵杀人与贫穷无关”等等。李玫瑾能漂白王书金,就能漂白一大批河北官员,功莫大焉。
聂树斌注视着李玫瑾。
十、夏俊峰——一个“礼不下庶人”的坐标
夏俊峰,死年37岁。城管与摊贩的矛盾普遍存在,夏俊峰的悲剧在于千百万人呼吁“刀下留人”而无果。
关羽杀盐官,张飞鞭督邮,鲁达打死镇关西,杨志杀死牛二,贺龙杀税官,彭德怀杀恶霸,在我们的教科书上都是英雄。但聂树斌不是,因为我们法治了。
而许多城管打死小贩、强拆致死房主的事件却没有死刑。
毛泽东说过,在群众不理解时,不能强行实行我们的政策,要先做好群众的教育工作。夏俊峰的案件为什么不能这样呢?
夏俊峰的死刑复核拖了三年多,当局一声不吭,是在做群众工作吗?三年后群众呼声越来越高,忽然之间,执行死刑了,看来不需要做群众工作。杀人以后,沈阳中院又出来解释“为什么要死”,这不是把群众当猴耍吗?而且,中院为什么不解释一下“死刑犯不能与家属合影”呢?
不仅夏俊峰人微言轻,老百姓也是“民微言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