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中共开国元帅陈毅之子陈小鲁接受《南方人物周刊》专访,被问及“红二代身份有尴尬的地方,取得了成绩,有人说你是红二代;犯了错,也会联系到你的身份,你会感到这种困扰吗?”时,陈小鲁回答:这个无所谓的,关键你违法没有,你是不是通过什么权力去谋私,损害了别人或国家的利益。你不是红二代人家也有评论,富二代、官二代,只要你成功人士,后面总有人在说你的。富一代人家都讲,说你有原罪,也确实,你真要不突破一些条条框框发不了财,怎么突然就搞了几个亿几十个亿,他不找几个人支持他,不从银行找找关系?红二代从建国以后,除了在文化革命的10年,不到10年、5年期间,他们处于一个低谷,剩下时间都是处于优势地位,那老百姓就会有意见。打天下坐天下,老一辈有功劳,后代有什么功劳?为什么就是你处于优势?本文摘自《南方人物周刊》,作者杜强,原题为《只听到一种声音,就容易狂热——对话陈小鲁》。
陈毅生前最后一幅照片,陈小鲁在他病榻边
最大的维稳是树立法律的权威
人物周刊:在道歉(编者按:2013年10月7日,陈小鲁代表北京八中老三届同学会,向“文革”中批斗过的老师道歉。)的前一晚上,你专门读了《五四宪法》,为什么?
陈小鲁:因为我要准备一个发言嘛。说句老实话,我们在高中的时候对《五四宪法》毫无印象,其实我那时候也20岁了。
我们讲政策,没有讲公民的权利和义务,这是一脉相承的。我说文化革命的最大问题是违宪,党内矛盾永远有,今天有、明天有,干群矛盾、官民矛盾也是永远有的,中国有,外国也有,我们要总结的就是坚决树立宪法的权威。
人物周刊:这个想法你是什么时候产生的?
陈小鲁:1986年我在搞政治体制改革研究的时候,就产生这个想法。宪法是一种社会契约,是经过人民代表大会很隆重通过、宣布的,那么就应该成为制约任何社会组织、个人的行为的准则。有什么矛盾在宪法、法律基础上解决,不能法外解决。我们搞维稳,最大的维稳是什么?就是树立法律的权威。
人物周刊:你觉得自己对于校领导被批斗和劳改负有直接责任?但是你当时没有打人,据学校老师讲,你还保护了很多人。
陈小鲁:这就又是一个误区了。什么叫批斗领导?把领导揪到台上去,低头认罪,这本身是侮辱人的尊严的,这个事就是违法的,宪法讲人身自由神圣不可侵犯。
人物周刊:那文斗呢?
陈小鲁:文斗也是不对的,凭什么斗人家?当时没有这样认识,现在提高到这个角度上来了。
人物周刊:你当时是学生领袖,有人说,那应该说是一个领导责任。
陈小鲁:对啊,我为什么要道歉呢,就是代表大家道歉,不能搞人人过关。我们党为什么要出历史问题决议,因为你是一个组织,党组织必须站出来说话。
但是我讲的道歉,有分寸的。我讲了两条(组织对北京市教育系统领导的批斗;作为校革委会主任对武斗制止不力),我对这两条表示道歉。我并没有承担打人的责任,谁打人谁的责任。但是我们的造反破坏了学校正常的秩序,我只对这个问题道歉。
人物周刊:对学校老师的愧疚,四十多年来在内心里都是困扰、心结?
陈小鲁:应该说是困扰了。因为什么?我们学校如果不死人的话,还行,关键是死人了,学校书记自杀了,这个责任是大了。我是愧疚的,其实当时也可以不关押,把他放回家不也可以吗?
人物周刊:道歉后心里的包袱放下了一些?
陈小鲁:也可以这么说。我反复说,道歉不是最近才开始做的,在文化革命中我们就有反思。音乐堂批斗北京市教育系统干部,是8月19号,出现学生打人我才成立了“西纠”(首都西城区红卫兵纠察队),这是我第一次(反思),也是从革命到保守的转变,以后可能就成逍遥派了。
我现在有点担心,我经常举例子,就2011年反日游行当中出现了殴打日系车主的情况,这个肯定是不对的。但更可怕的是,为什么大庭广众之下没有人制止?为什么没有人站出来说句话?跟文化革命是一样的,是一种群羊效益,恐惧在群众当中,你不敢出来制止。很多人并不见得认为打人对,但是有一群狂热分子,尽管是少数人但威慑了所有人,这是最可怕的。
我认为一定要让群众认识到打人是违法的,作为一个公民,他的自由、他的人身不得侵犯,是神圣的。你作为一个公民有义务去保护其他的公民,权利和义务是对等的,你放弃了义务旁观,你就有罪。这件事眼睁睁就在我们身边,时隔不远。
人物周刊:以你的经历来看,不去制止暴力的人,缺什么呢?勇气?
陈小鲁:就是缺勇气。当时那个环境,群众狂热的劲头,他担心自己挨打,所以我说是人人恐惧的年代。这种恐惧还在不在?还在,特定时间还会出现。
而且说句老实话,我不满意的就是官媒对此事的处理,轻描淡写地就解决了。那不行,一定要有明确的态度,否则就等于纵容。尽管后来判了那个人,但是要宣传,因为下次还有游行。执政党一定要态度鲜明。
消除暴戾之气
人物周刊:不光中国,很多国家政治运动过后,一些人逃避,给自己开脱,理由就是大环境的错误,我自己左右不了。
陈小鲁:人都是趋利避害的,所谓趋利避害就是一种人性恶的一个根源。你说要承担责任你怎么办?是不是要做出赔偿呢?你本来事业很辉煌,主动承认这个事,你在政治上(会受影响)。
人物周刊:你个人有没有受到压力?会有人说不要再讲,有这种压力吗?
陈小鲁:应该说没有。中国有一个“人情大于政治”,认识我的人,不赞同我的想法不会跟我讲的。咱俩关系不错,你的事不是做什么坏事,道个歉,没有为别的事情。一般人讲你何苦呢?都47年了,还要说,你出什么风头?
人物周刊:有人质疑你是出风头?
陈小鲁:有。你领什么风?跟什么风?还有说你要道歉,那你爹也得道歉。他不知道我爹道过歉,我父亲62年对知识分子行脱帽礼不就是道歉吗?共产党都道歉过,决议就是道歉。
人物周刊:有说法觉得,陈小鲁出来道歉,跟他本人和他家庭在“文革”中的表现有关,没打人,陈毅元帅抗争过,所以没有太多负担。
陈小鲁:也有这个情况,我可能比较超脱一点,卷得不那么深,但是我并没有那么想。当天我们道歉的时候,没有人知道批斗北京市教育系统的批斗会是我组织的,但是温校长提到的时候,我立刻就说是我组织的,道歉就是要真诚一点,对吧?因为我们这个岁数了,我又不是为了道歉想出名,你说我不讲行不行,不讲可以。
其实文化革命中,我一张大字报都没有写,实际上是一个精神领袖,我又没有参加过红卫兵,但是我用红卫兵的名义做过事,比如说解散民主党派,比如说成立“西纠”。
人物周刊:现在对“文革”反思很多,对当时的历史事实也有认定和评判。但是放在当时的条件下,人人都很狂热,理智和判断不能起作用。
陈小鲁:所以要树立法律的权威。2011年反日游行和当时有点像,人不一样,我们都六十多岁了,游行的也就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为什么和“文革”时一样呢?我们的反思有现实意义。清算了文化大革命,怎么去消除文化革命的基因?消除民众当中的暴戾之气?官员暴力执法,百姓暴力争斗,更可笑的是知识分子网上吵架到公园约斗,匪夷所思,都是知识分子、教授,君子动口不动手。
人物周刊:之前已经零星有一些道歉,八中老三届同学会道歉引起很大关注,不过很可能这个事情很快就过去了。
陈小鲁:那不管,过不过去,我们并不想以此来改变社会或者是怎么样。要振臂一呼,要八方呼应,都不是我们的初衷。我们多少同学会,我们提到毛主席了吗?没有,提到“四人帮”了吗?没提。我们只是做自己的事情,社会上有这么大反应我们没料到,要冷下来是肯定的。现代社会的特点就是高速运转,一个东西爆发大家都关注,很快就有新的东西出来了。我们还继续,把校史博客搞完就差不多了。
公民要有自主意识
人物周刊:暴戾之气从哪里来?文化的还是革命的?
陈小鲁:是人性,一到乱世人性中的恶就会发作,大规模社会动乱,抢、杀,农民起义的破坏力极大,文化革命也是一样。文化革命前本来有很多规矩、纪律,社会有秩序,有老师、有校领导、有公安,全部取消,就把你放到一个绝对自由(的情境下)。除了毛主席高高在上,下面没人管,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办事,一个人就可以成立一个战斗队。当时有一个很重要的现象是公安局不进学校,那意味着什么呢?学校没人管,爱怎么样怎么样,打死就打死了。
人物周刊:政治领袖之下就是群众,中间没有机关、政治团体?
陈小鲁:对。毛主席有一个理想主义化,他就想社会扁平化,他看到了政府、干部队伍有点官僚主义,社会走向等级制,就想打破这个。当然毛主席搞文化革命有种种因素,但这也是他的一种考量,一种政治理想。采取的措施首先是放开让学生成立组织,犯大忌,但是他有这个气魄,成立还支持,造反有理,群众专政。
人物周刊:按照那个时候的理解,“扁平化”就是民主?
陈小鲁:我们现在做一个历史分析,毛主席当时有一个想法,但是做过了,搞大民主,不应该搞大民主,上面一个领袖对着下面亿万群众,最后没办法就把党组织搞垮了,制度搞垮了,军队请出来了。其实在宪法和法律范围内有正常的渠道去发扬民主,广开言路就够了。
扁平化是要减少层级,就是针对阶层固化,但要慢慢来,它要生活水平的提高,要公民意识的增强,要社会开放才能做到扁平化,包括信息社会的发展,当时是做不到的。过去权力过分集中,应该放权给老百姓,让老百姓更多地了解和参与国家大事,这就是一种扁平化的过程。
人物周刊:有学者认为,群众为什么突然就被发动起来,因为社会上、政治上只有一种声音,知识分子等在“反右”时候打掉了。
陈小鲁:有这方面的问题,只听到一种声音,就容易狂热。如果当时是一个开放的、自由的社会,有人会反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