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会拍照,1957年5月19日,《红楼》编辑部一行10人,游览颐和园,就是她做摄影师,拍了许多照片,不料成了绝响。
在北大,她被叫做“林姑娘”,她则叫这个同学“史湘云”、那个同学“薛宝琴”。她爱开玩笑,也被打成右派的同学刘发清回忆,1958年7月的一天,他走在校门口,突然有人低声喝道:“右派分子刘××到哪里去?”他吃了一惊,却看到林昭笑吟吟地站在面前。她和羊华荣在一起,有时会即兴来一首小诗,因为她做诗爱用典故,比较费解,所以羊嘲笑说:“以后得抱一部《辞源》来听你的诗。”她反嘲说:“抱歉抱歉,不知你是只羊,人家对牛弹琴,我对羊吟诗。”说吧得意地哈哈大笑。羊华荣还回忆,有一次,她们在荒坟中聊天,行人听到声音回头就跑,“我说:这下我们变成鬼了。她笑笑说:谁也没有把我们当人,是鬼,人们还敬畏三分,做人不如做鬼。她拍拍坟头说:孤魂野鬼们,来吧,来和我们共度良霄。她还讲了一个人鬼相恋的故事。”1962年,他们同游苏州拙政园,林昭说要在他衣服上画八卦,他说那不成了狗头军师。她笑笑说:“是羊头军师。”
张元勋回忆,“她极爱与人逗嘴,每雅集总不免先口占良久,戏谑争胜”,有点儿“尖刻”。孙文铄说她“说话嘴不饶人”。土改时的指导员李茂章也说她“话语风趣而又往往尖刻犀利”,看不惯的事她就要说,而且“言辞尖利,常要触到人家痛处”。中学同学陆震华说她“非常敏锐,三言两语就能使人感到语中有芒刺”,那时她不过十四五岁。在《常州民报》的同事眼里,“尽管她嘴巴不饶人,好与人争论,不轻易放过别人的缺点错误,但她尖锐的批评总是伴随着微笑进行的,给人以坦率、纯真之感。”
羊华荣说:“林昭较爱笑,大概是遵守笑不露齿的古训,她笑时习惯性地用手掩口。但她不爱哭,我从未见她哭过,甚至未见她掉过泪。”其实,她也喜欢哭,她妹妹说:“她的哭是撒娇,是愤怒,是发泄,并不一定是悲哀。”张玲曾看见她一边哭一边记日记,又一边哭一边把日记一页页烧了。狱中,她在给《人民日报》的长信中曾写道:“……惨厉的沉痛使我麻木,然而为着战斗我只有力持清醒而强使自己正视淋漓的鲜血,直面惨淡的现实!——忍受更加惨烈的剧痛:能够痛哭或者流泪亦可谓是一种幸福呢!最最痛苦倒是那么多眼眶干燥得淌泪全无的时刻:那些灼人的热泪无声地返流而一滴一滴滴在心上!每一滴都胜如利刃的一刺或钢鞭的一击,令这颗年轻而热烈的多感的心痛得痉挛欲裂!”
她妹妹回忆,1962年她保外在家时要给家人表演“杂技”,何谓“杂技”?她在看守所被反铐了180天,她要表演给亲人看,反铐着如何处理日常生活,包括洗脸、吃饭、大小便等。“母亲说不要瞎说。姐姐说,真可惜你们不要看我表演,因而丧失了一个机会理解20世纪的一种特殊生活模式。”期间,羊华荣来看她,她也说起在狱中如何学会戴着手铐梳头。
她送给羊华荣一张自己绘制的书签,题为“铁窗之花”,八分之七都涂成了黑色,右下角画一朵小红花,小红花上画两条黑线。书签的构思和绘制都很精巧。
她在狱中送给张元勋的小礼物就是用糖纸做的帆船。狱警说她用糖纸编了许多艺术品,种类很多,全监狱都知道。小小的帆船在纪录片的特写镜头中被放大,成为一个美丽而伤心的象征。它表示,即使在镣铐加身,高墙重围,随时面临被虐杀的日夜里,林昭的心灵依然那么纯净,她对人间的爱,她对生活的向往,都在小小的帆船中定格。
二
林昭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书信集取名《情书一束》?这个“情书”不是我们通常理解的谈情说爱的情书,而是她内心世界的真实流露,是她对世间感情的纯真向往,她爱人,也渴望被人爱。她曾对张元勋说:“如果有一天允许说话,不要忘记告诉活着的人们:有一个林昭因为太爱他们而他们杀掉!”
她在苏南专科学校和北大两度同学的羊华荣说,他们都成为右派后常在一起聊天:
“在闲谈中,她曾说过,她过去没有真正的恋人,只是有一些谈得来或比较接近的朋友,也有人曾向她表示过好感,她也婉拒了。我感到,林昭思想比较开放,喜交往,不耐寂寞,她的思想感情,需要表达,需要与人交流,因而她需要朋友,需要知音,甚至需要关怀与爱,但对她来说,这未必就是爱情。
她不是传统型的女性,她在恋爱、婚姻等问题上似无一个固定的模式。有次她谈到北大一对恋人均被打成右派后,他们蔑视一切,冲破阻力,登记结婚了。她对他们的浪漫与勇气大为赞赏。她也讲一些爱情故事,但大都是浪漫式的恋情,这或许是她恋爱观的反映。”
她妹妹回忆:“姊姊永远追求爱情或者说她需要被人爱,姊姊是浪漫主义者,有许多‘男朋友’,或者他们告诉我,他们是她的男朋友。或者人们告诉我,他们是她的男朋友。或许她所爱的人并不能给予她同等的爱以回报。或许疯狂爱她的人,她只是谈谈地说:‘我并不爱你。’或许爱她的人觉得在热恋中,而她却留下心灵的一角,深深地爱着另一个人。或许在特定的环境条件下,她和某些人能成为亲密的朋友,战斗的伴侣,生命道路上暂时的同行者,或者甚至可以结婚。或许她只是向往那些得不到的爱情,她永远需要有人爱她。她也有那么丰富的感情,在不同时期爱不同的人……”
她在狱中写过这样一句话:“与自己的同辈战友们耳鬓厮磨不避瓜李是谓之小德出入”。她的感情确乎很丰富,1962年,她保释在外时,曾对羊华荣说,“有位审讯人员挺有风度,如果他不是逼我招供,我也许会爱上他。”在那些异性朋友纪念林昭的文章中,我们依稀可以看到她和他们交往的轨迹,看到她真实的情感和生命:
当年北大中文系学生沈泽宜追悔莫及,当年他拒绝了林昭的爱,无数年之后,当他知道,自己的名字早就出现在林昭姐妹之间的秘语之中,他的眼中闪烁着泪光。彭令范回忆,她姐姐回家过暑假时曾告诉她:“我在舞会上遇到他,他很注意仪表,举止潇洒。那天,我很随便地头戴一个野花编成的花环,频频起舞。他请我跳了一次,他的舞跳得很好。隔了几天,我在未名湖冰场上走,他在后面引亢高歌《教我如何不想她》,我只能回过头去和他大招呼。”后面这个细节与沈的回忆略有出入,他说,有一次在未名湖边放声唱《教我如何不想她》,林昭对面走来,“脸上飞起红云”。1957年早春,他住院开刀,林昭天天到护士值班室打探病情而不留姓名。出院后他们相约见面,林昭表达了爱意,而他只希望保持友谊。江南诗人的风度、才气、舞技,都是这位江南才女所欣赏的,她那一句责怪谭天荣说“令”、“林”读音不同的“你比北方人还北方人”透露了内心的秘密。1958年2、3月间,他们最后一次在海淀一家小餐馆相遇,两人目光相对,没有说一句话,就此永诀。
林昭和北大物理系学生谭天荣早在舞会上认识,1956年初夏一个星期天早晨,在北大南校门遇到,她请谭一起到圆明园走走,然后请客吃饭,点了炒腰花,相隔半个多世纪,谭仍记得她当时点菜的语气。他们一个大谈《红楼梦》,一个大谈《水浒》,从此以“姐姐”、“小弟”相称。“五一九”后她听了谭的演讲,很欣赏,“满怀喜悦地注视这位同学的神采风姿”。他们都成为右派后,在一次舞会上,“默默无言,相拥跳舞直到曲终人散”。一度她和谭天荣同在北大的苗圃劳动,后来她到人民大学劳动时,谭关进了北京郊区的监狱,每个星期六下午她都买了点心去看谭(始终没有见到,谭也一直不知道)。她那首题为《呼唤》的歌曲据说就是为谭写的。谭称之为“一个没有情节的爱情故事”。
林昭曾告诉妹妹,一个同为《红楼》编委的山东人,“对我很感兴趣,老是缠着我讲这讲那,有一天,他对我说,我们交个朋友吧。我说,我们是朋友呀,他坚持要和我做进一步的朋友。我说不大感兴趣。他又说,你不妨培养一下这种兴趣……”林昭虽然没有接受这份感情,但他们的交往一直没受影响,她在写给《人民日报》的长信中自述:“想当初这个青年就学于北京大学时便向称飞扬跌宕风流自喜,对之怀有爱慕心思的异性同学也不在少;不能无所选择地接受又是一回事,我可也从未为此轻怠过谁个,……我每说:感情不是一种错误,也不应过于责备。人若于我有感情,我即使不能接受总该持着尊重对方的态度。”“五一九”之后,5月22日晚上,她站出来为受到围攻的张元勋辩护。黑云压城的1957年8月,她和监管中的张还曾相约在什刹海“星夜荡舟”。1966年,张坐了8年牢出来,以“未婚夫”的名义到上海去探监。他劝林昭:“平常把自己打扮一下,把头发梳起来。”她的回答是:“打扮?打扮什么?女为悦己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