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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墙妈妈和天安门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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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诗,我们一直珍藏着,纸背已经发黄,字迹依然清晰。”[2-3]八年多后,蒋捷连的父母蒋培坤、丁子霖在文章中回忆往事,又谈到这首诗,而诗的作者刘晓波,刚刚被判了11年刑,此刻正再次身系监狱。“‘六四’枪响,连儿遇难,晓波入狱。他出狱后从他导师那里得知连儿的噩耗,于当年6月1日,‘既作为学生,又作为身背负罪感的晚辈’,赶到了我们家里。记得那天他上身穿一件T恤衫,下身穿一条齐膝的画布大裤衩。大概是出乎他的意料,连儿的遗骨没有入土,而是安装在一个木制的竖柜里面,就置放在他生前所睡的小床的位置。那天他听蒋简述了连儿参加学运、遇难前后的情况后,就扭身告退出外,半个小时后,他手捧一束鲜花来到连儿灵前,一下子就哭倒在地……。我们彼此都沉浸难以扼制的悲痛之中。隔了一天,他又来到我们家里,在连儿灵前朗诵了他连夜创作的《给十七岁》。声音呜咽,不忍卒读。他为这首诗写了一个题记……”[2-4]

这样的痛楚,已经远远超越了那几个当事人的情感世界,任何一个情智健全的旁人,读着这样揪心的文字,都会觉得心如刀绞,从心中流出泪来,从眼里滴出血来。

“这短暂的十七年/你象真正的人那样活着/又象真正的人那样死去/你将以人性的高贵与完整/刻印在历史的永恒记忆里”[2-5]这位十七岁孩子的父亲,面对着这样巨大的伤痛,他与孩子的母亲一起,用心凿刻出了年轻儿子无法入土的碑文,来表达自己出自肺腑的心声,却再也无法让爱心走出那片痛苦的阴影。

其实每个天安门母亲都怀着这样的伤痛,无法再能够走出那片痛苦的阴影。1989年6月3日那个长夜,另一位母亲同样也夜不能寐。“6月4日凌晨,她19岁的儿子王楠在天安门西侧南长街南口头部中弹身亡,子弹从左上额射入,左耳后穿出。”[2-6]

6月3日傍晚,有朋友来我们家聊天,谈论起天安门广场的学生运动,有人说政府会开枪,有人说不会开枪。张先玲回忆说,“这天王楠也在家里,他听到了我们的议论。当他洗完衣服准备回他的住处时(他住在另一栋楼),突然认真地问我:‘妈,你说会开枪吗?’我不假思索的回答:‘不可能,四人帮那时‘四·五’运动都没开枪,现在怎么会开枪呢!’为防备意外,我也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不要出去。但他对我说:‘妈,您放心,我不出去。您别忘了明天出太阳的话,替我把洗的衣服挂到阳台上去!’想不到这句话竟成了我们母子俩的最后诀别。可怜的孩子啊,他怎么能想到从此再也见不到太阳升起了呢!”[2-7]

“六四”发生时,王楠正在北京月坛中学读高二。他爱好摄影,他希望自己能够用相机和胶片记录下这段珍贵历史的真实场景。

“大约夜11点半的时候,我家的邻居告诉我,他看见王楠带着头盔,身穿军便服,背着书包骑车出了大门。我断定他是去天安门广场照相了。那夜我焦躁不安,彻夜未眠。伴随着一夜密集的枪声、隐隐约约的呐喊以及救护车凄厉的笛声,我担心孩子,担心学生,也为局势出乎意料的发展感到痛心,感到无奈,但我决没有想到杀戮竟如此的残酷,而且这杀戮竟会落到自己孩子的头上。清晨,我去了王楠的房间,看到他留下的纸条:‘妈妈,我去找同学了。’看得出他一夜未归。我从上午一直等到下午,却不见他回来。我听院里陆续回来的人述说着镇压的残酷,一种不祥的预兆袭上心头。”[2-8]

在“六四”发生三十周年之际,张先玲接受“美国之音”记者的采访,回忆自己痛失爱子到后来大家一起建立“天安门母亲”群体的经过时说道:“在整个找王楠的过程中,我也了解到不少的人家里出了这种事情。同时在这个过程中我也认识了尤维洁和丁子霖。王楠的骨灰放在万安公墓的骨灰堂。我在过道的地方,人走来走去都能看到的地方,摆了一张很大的照片。我的意思是能够让更多的人看到。果然尤维洁看到了,她给我留了一个条说她的丈夫也是六四遇难的,希望和我联系。后来我、她,丁子霖,我们就最先联系到一起。后来我们又找到一位(六四遇难者)杨燕生,他的妻子叫黄金平,后来我们就开始联系这些人,慢慢的找人……后来找多了以后,有些母亲也都参加了,一起找,寻找这些死难者吧。”[2-9]

寻找死难者——这句朴实的话语,终于让这些难属——天安门母亲——为了“说出真相,拒绝遗忘,寻求正义,呼唤良知”[2-10]而走到了一起。

图四、部分天安门母亲悼念“六四”英灵罹难三十周年。(图片来源:天安门母亲网站)

三、反思

发生在三十年前的这两起悲剧,尽管导致事件发生的原因各不相同,当事人的愿望和目的也有差异,事件发生的地理位置一个在东方,一个在西方,也相隔甚远,事件发生国家的文化背景和生活习惯也有很大区别,但两起悲剧却有着一条相同的主线,针对的对象也有着共同的特点:满怀希望和理想、向往自由和未来的青年。两个事件的结果都是同样的悲剧:让同胞杀戮同胞,让青年杀戮青年,而最最凶恶的罪魁祸首却躲藏在幕后,事实上最终都逃脱了法律的制裁。其中更让人心疼的是那些杀人的和被杀的都是年轻的青年,而年轻的杀人者面对同样年轻的生命却没有任何敬畏之感,面对严酷的现实也不作分析和思考,在后来的岁月里,也几乎没有看到他们之中有多少人发出了出自良心的忏悔,究竟是什么让人性变得如此冷血和残酷?

有多少东德人曾经为了翻越柏林墙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又究竟有多少天安门母亲失去了孩子和亲人?对于这两个问题,对任何一个对待历史和生命还有敬畏感的人来说,不论是今天已经统一后的德国,还是对于未来的中国,历史是混不过去的,这些问题最终都会成为这两个国家必须要向人民交代的、非常严肃的问题。

2014年11月,在柏林墙倒塌25周年之际,“德国之声”中文部为了纪念倒在柏林墙下的死难者,曾经播发过一篇报道:《柏林墙下最后一名被射杀者》,其中谈到:“东德时期究竟有多少人死在边境线上,这个数字到今天都仍不为人知晓。从北到南大约1400公里长的东西德边境线上都有士兵把守。德国柏林自由大学民主德国联合会进行的一个项目就是要搞清楚东西德边境线上究竟倒下了多少死难者。参与这个项目的研究者科斯特卡(Jan Kostka)说:‘我们现在统计到1036个受害者的姓名。’东德官方并未留下有关死难者的记录。不但如此,东德政府还涂改了大量死亡案例。当时,东德秘密警察‘史塔西’逼迫受害者家属对事实真相保持沉默。”[3-1]

“像格弗罗伊那样死在柏林墙下的人数总共有138人。这一人数是德国柏林自由大学民主德国联合会和波茨坦历史研究中心共同统计得出的。除了试图穿越东西德边境遭射杀者之外,还有一些人根本没有逃亡企图,同样也被击倒在柏林墙下。”[3-2]

柏林墙已经倒下去三十周年了,德国为什么还在追寻那些死难者?这又有什么深远的意义?“柏林墙纪念馆副馆长诺克(Maria Nooke)说,比统计死亡人数更为重要的是了解这些遇难者背后的经历。‘最重要的问题是这些人他们都曾经经历过什么?为什么他们会冒那么大的风险逃离东德?’”[3-3]

在柏林墙倒塌三十周年即将来临前的2019年2月5日,正是克里斯·格弗罗伊遇难三十周年的纪念日。德国和世界上许多媒体再次聚焦克里斯·格弗罗伊,“德国之声”在该天播发《记住柏林墙最后一位遇难者克里斯·格弗罗伊》(Remembering last Berlin Wall victim Chris Gueffroy),柏林墙纪念馆(the Berlin Wall Memorial)馆长阿克塞尔·克劳斯梅尔(Axel Klausmeier)说道:“他们(遇难者)的命运,表明了他们遭受的苦难是多么巨大,而向往自由的愿望却又是何等强烈。”[3-4]柏林墙倒塌之后,对于那些遇难者和他(她)们的家属而言,正义的天使并没有如他(她)们期望的那样如期而至,但东德政权给人民带来灾难这段历史,德国人民是无法轻易忘记的。

死在柏林墙前的生命,数以千计,远不止克里斯·格弗罗伊一人。在六四期间殉难的,更无法计数,也远不止蒋捷连、王楠……这几个人们已经熟悉的姓名。而更多的人只是无声无息地死去了,有些人死时甚至连姓名都没有留下,他(她)们的家人在默默无闻中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和伤痛的煎熬,人们甚至还不知道一点一滴关于他(她)们的事迹,更不会留下关于他(她)们的文章和故事。随着岁月的流逝,寻找死难者的天安门母亲这一代人也正在慢慢老去,而正义之神却仍远在天际,不见踪影。但相信她(他)们“说出真相,拒绝遗忘,寻求正义,呼唤良知”的步伐不会就此停止,她(他)们的精神也一定会得以永存。

愿苍天保佑天安门母亲!

初稿写于2019年10月14日感恩节,第二稿完成于2019年10月26日,柏林墙倒塌三十周年前夕。

后记:

由于受政治因素、历史原因、语言差异、客观条件、时间和地理因素以及记忆和理解能力、学识水平甚至是人为干扰等诸多问题的困扰和限制,本文采用的素材原作者和当时报道新闻的记者在记录和报道相关事件时也存在较多、甚至是较大的细节差异,其中包括克里斯·格弗罗伊(Chris Gueffroy)的死亡日期和时间这样的重要事实至今都无法确定(见注释[1-1]),以及克里斯胸膛被子弹击中的次数等细节,在原报道中都存在明显差异。事件的其它细节差异也俯拾皆是,说法各不相同。本文作者同样受到前述原因的困扰,在写作本文时亦无能力去伪存真,只能通过比对各种可获得的资料,尽可能采纳可信素材,综合多方信息,力争做到求同存异,尽量将真实的一面呈现给读者。因此,在本文写作过程中,往往采取将不同来源的信息筛选后加以整合,并对信息的主要来源给出注释。若本文中存在谬误,还望读者施教指正。

注释:

[1-1]开枪时间尚存在争议。斯塔西(Stasi)档案记载的时间是1989年2月5日24时前,在柏林墙原址的一些纪念碑上所刻的日期也是1989年2月5日,但后来有研究认为开枪时已过2月6日零点,因此也有纪念牌上写2月6日,有许多新闻报道也采纳2月6日,较早采纳2月6日的新闻报道有美国“全国广播公司”的报道《柏林墙罹难者永不会被忘记》(作者:Andy Eckardt,时间:2004-11-12)(NBC:“Victims of the Berlin Wall never Forgotten”by Andy Eckardt,2004-11-12)。

[1-2]“The Collapse, The Accidental Opening of the Berlin Wall”, by Mary Elise Sarotte, Published by Basic Books, New York. ISBN978-0-465-06494-6.(Page4).

[1-3]以上内容来源根据[1-4]和“Remembering last Berlin Wall victim Chris Gueffroy”,by Natalie Muller,05.02.2019,Deutsche Welle:https://www.dw.com/en/remembering-last-berlin-wall-victim-chris-gueffroy/a-47365057

[1-4]以上内容来源根据[1-3]和“Chronik der Mauer”(Victims at the wall),(Zurück zurÜbersicht),http://www.chronik-der-mauer.de/en/victims/180603/gueffroy-chris?n

[1-5]“Victims of the Berlin Wall never Forgotten”,by Andy Eckardt,2004-11-12,NBC:http://www.nbcnews.com/id/6470285/ns/world_news/t/victims-berlin-wall-never-forgotten/#.XaOfX0ZKjIW

[1-6]同[1-5]。

[1-7]同[1-2]。(Page15)

[1-8]同[1-5]。

[1-9]“Chris Gueffroy facts for kids”,Kids encyclopedia facts:https://kids.kiddle.co/Chris_Gueffroy

[1-10]“Winfried Freudenberg”,Berlin Wall Memorial:https://www.berliner-mauer-gedenkstaette.de/en/1989-332,455,2.html

[1-11]同[1-2]。(Page15)

[1-12]同[1-4]。

[1-13]“The last victim of the Berlin Wall”,by Marc Lüpke-Schwarz/cd,05.02.2014,DW:https://www.dw.com/en/the-last-victim-of-the-berlin-wall/a-17408154-0

[1-14]同[1-2]。(Page14)

[1-15]“Memorial to Chris Gueffroy, Berlin”,The Baltic Initiative and Network:http://coldwarsites.net/country/germany/memorial-to-chris-gueffroy-berlin/

[1-16]“2 East German Guards Convicted of Killing Man as He Fled to West”, by Stephen Kinzer,Jan.21,1992. The New York Times.

[1-17]“Mother of Berlin Wall’s Last Victim Breaks Down in Court”,by Kevin Costelloe, September11,1991, AP:https://www.apnews.com/a47bcafa72bf8e4c94e7b7215d25399e

[1-18]尹格·海因里奇上诉后,德国高级法院最终在1994年将刑期改判为2年缓期执行。

[1-19]“E. German Guards Convicted”,by Marc Fisher,January21,1992,The Washington Post: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archive/politics/1992/01/21/e-german-guards-convicted/7800ebfe-e523-4e47-b5d0-a959cd7cafd6/

[1-20]同[1-16]。

[1-21]同[1-16]。

[1-22]同[1-5]。

[1-23]同[1-16]。

[2-1]《给十七岁的蒋捷连》(诗歌),作者:刘晓波,1991年6月1日。ETERNAL GLORY TO LIUXIAOBO!(“刘晓波刘霞”网站):http://www.liu-xiaobo.org/blog/archives/5237

[2-2]《丁子霖的证词──遇难者蒋捷连的母亲》,作者:丁子霖,1999年2月。“中国人权”(Human Rights in China)网站:https://www.hrichina.org/chs/ding-zi-lin-de-zheng-ci-yu-nan-zhe-jiang-jie-lian-de-mu-qin

[2-3]《我们与晓波的相知、相识和相交(上)》,作者:丁子霖、蒋培坤,2010年1月14日发表,“民主中国”网站:http://minzhuzhongguo.org/MainArtShow.aspx?AID=13095

[2-4]同[2-3]。

[2-5]蒋捷连父亲蒋培坤为蒋捷连刻下的碑文,同[2-2]。

[2-6]《天安门母亲张先玲口述失去爱子后的经历》,张先玲口述,2019年6月1日发布。VOA(美国之音):https://www.voachinese.com/a/tiananmen-mother/4941672.html

[2-7]《为了记录历史的真实》,作者:张先玲,写于2004年3月。“独立中文笔会”网站:https://www.chinesepen.org/blog/archives/82581

[2-8]同[2-7]。

[2-9]同[2-6]。

[2-10]《天安门母亲的信念、诉求和主张》,“天安门母亲”网站:http://www.tiananmenmother.org/TiananmenMother/tmother02.htm

[3-1]《柏林墙下最后一名被射杀者》,作者:Marc von Lüpke-Schwarz,05.11.2014,德国之声:https://www.dw.com/zh/%E6%9F%8F%E6%9E%97%E5%A2%99%E4%B8%8B%E6%9C%80%E5%90%8E%E4%B8%80%E5%90%8D%E8%A2%AB%E5%B0%84%E6%9D%80%E8%80%85/a-18031176

[3-2]同[3-1]。

[3-3]同[3-1]。

[3-4]同[1-2]。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议报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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