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瓜冲天坑(网络图片)
她叫周群,道县蚣蛽中心小学教师。身材高挑,憔悴的脸上依稀可辨年轻时的丰韵,只是那双很大的深陷的眼睛都如一潭冰封的湖水,叫人看着无缘无故地心酸。她说话的声音有些嘶哑,甚至哭泣都是嘶哑的、无声的。我在道县采访期间哭过三次,听她讲述自己的故事就是其中一次。这个女人,上头给予她什么样的力量,能让她活了出来?这不能不说是生命的奇迹。
她像鲁迅笔下的祥林嫂似的,不厌其烦地说着:“我万万没有想到会杀人。我万万没有想到会杀人……”
我娘家的成分是贫农,按理“文革”我没事,只因为我父亲在国民党南京交通警察局当过科长,我就成了“反革命”子女。我是中师毕业的,毕业后分到道县山区洪塘营小学教书。在那里,我同蒋汉镇老师结了婚。汉镇是从部队转业回乡当老师的,他家庭成分不好,要不然也不会让他转业。
文革开始不久,道县搞清查阶级队伍,我俩被开除公职,回到汉镇的老家四马桥区大坪岭公社(横岭公社)小路窝大队土地塘生产队务农。
土地塘生产队在深山沟里,消息很不灵通,外面杀人的事,我们当时一点都没听到。1967年8月26日晚上,天也是这么黑,比这个时候还晚一点(她抬腕看了看表,时针指向9:30分),我已经带着三个孩子睡了。迷迷糊糊,猛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我连忙披衣坐起来,还没等我去开门,门就被大队支书唐兴浩和民兵营长蒋文明踢开了。他们冲进来。
“起来,起来,开会去。”唐兴浩喊着,声色俱励,完全不同于往常的样子。我感到凶多吉少,但还是总没有想到会杀人。我一边穿好衣服,一边对吓哭了的大儿子林海说:“在屋里带好弟弟妹妹,妈妈出去就回来。”
我被他们用棕索捆起拖到大队仓库边的禾坪上。这时,禾坪四周,有几十个拿着马刀、鸟铳的民兵把守着,打着火把,把村里的地富和子女圈在中间,一共十四个人。我爱人蒋汉镇也在里面,他是前一天晚上被抓的,早晨我给他送饭时,他还偷偷地安慰我:“放心,关几天就会放的,你在屋里带好小孩子。”汉镇看见我,挣扎着想过来。贫协主席张光松喝道:“蒋汉镇不老实,拿铁丝来捆住!”他们真的拿来了铁丝,几个人按着汉镇捆,铁丝都捆得陷进肉里,痛得汉镇直喊哎呦。火把下,我看见他额头上尽是鼓钉汗,心里痛得如同刀绞一般。
这时候,张光松又喊:“都走,都走,到区里去。”我还以为真的要把我们押到区里去,万万没想到会杀人的。我和汉镇都读过几句书,有点文化,也有点分析能力,我们万万没想到会杀人,只是估计最多是办一个集中营,我们觉得集中营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好好歹歹要把细伢子带大。我们这一辈子是完了,但是细伢子他们只要听党的话,好好表现,应当还是会有前途的。
接着就要我们走。正准备走,又听得唐兴浩说:“慢点子,蒋汉镇家还有三个乃崽,去几个人把他们带来。”我一听,脑壳“轰”一声大了,被捆的人中间没有一个孩子,为什么单要把我家的三个孩子带来呢?好狠心的唐兴浩,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做得这样绝?记得头年我们刚回来时,汉镇见他家困难,还主动借了100元钱给他。当时的100块钱是很可观的呀……唐兴浩亲自带人跑到我家,把我的三个孩子连哄带拖,弄到了禾坪上。
孩子们被吓得呜呜地哭,直到看见了我,方止了哭,我这三个孩子名字都与《林海雪原》这本小说有关,因为我特别爱看《林海雪原》,所以8岁的大儿子起名叫林海,6岁的女儿叫雪原,4岁的小儿子叫林松。我一想,都送到区里去也好,免得他们留在家里,让人不放心。
在民兵的押送下,我们上了路。路很难走,天又黑,只有走在前头带路的民兵,有两支电火(手电筒筒),我们这里根本看不见,只管跟着前头的人走。因为我的手捆着,6岁的女儿雪原只好扯住我的衣角,8岁的林海背着4岁的林松,紧紧地跟在我后面,一路跌跌撞撞,也晓不得他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那幺小个子,背着一个人,还能跟得上队。走着走着,孩子又哭了,我被绳子捆得很紧,手上麻木了,心里很难受,头上直冒冷汗,还得拼命装做没事的样子,哄孩子:“莫哭,跟住妈妈,一会儿就到。”
这个路晓不得怎么那么难走。我的脑子里全是木的,只晓得走啊走啊……大约走了两、三里路,队伍停了下来,后来才知道是他们商量搞到哪里去,过了不久,队伍又移动了。
走到枫木山,传令我们都站下来。大家站好后,唐兴浩跳上一块石头宣布:“现在,我代表大队贫下中农最高人民法院宣布你们的死刑!”许多被捆的人,顿时就瘫倒了。月亮这会出来了,惨白惨白。
民兵们围上来,用鸟铳、梭标对着我们。直到这时候,我才晓得他们要杀我们。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这可怎么得了,我们死了不要紧,我最割舍不下的是三个孩子,我们死了,谁来养活他们呢?
他们是要把我们丢硝眼,就是山上那种溶洞,又叫天坑。我们这一带到处都有,深不见底。
唐兴浩站在高处点名,点一个名,民兵牵一个过去,拖到不远处的天坑边处决。第三个点名的是我爱人。当唐兴浩一叫蒋汉镇时,两个民兵就像抓鸡仔一样拖起我爱人往硝眼边走。孩子们“爸爸、爸爸”的喊着,扑上去,被民兵凶神恶煞地推开了。汉镇已经吓懵了,像个木头人一样,一点反应也没有。我怕孩子被杀,连忙叫他们过来。这个时候,我心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孩子们的安危。
第四个是我们这里一个著名的老中医,叫蒋文凡,60多岁了,出身地主,但号脉治病很有名望。他死前倒很冷静,从从容容地向民兵讨口水喝。民兵说:“要死的人,还要喝水?”他说:“我临死喝口水不过份吧?从前砍脑壳,还要给三个热包子吃哩……”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民兵,那是一个长期好吃懒做的单身汉,一铁棍打倒,拖了过去,扔到硝眼里。
我是第八个,民兵营长押我走时,三个乃崽又“妈妈,妈妈”地叫着哭得很惨。我见孩子们哭得伤心,就硬着心肠哄他们:“乖,听话,你们在这里别动,等妈妈,妈妈去一会儿就回来,带你们到外婆家去。”孩子们哪里相信,哭得更凄惨了。我到这时还心存一丝幻想,想着他们杀大人,可能不会杀孩子。我们要是不配合,害得孩子们跟着被杀,罪过就大了。于是我顺顺从从地跟着他们走到天坑边上。只觉得洞口凉嗖嗖,阴森森,寒气逼人,什么也看不见。
“跪下!”听得一个命令道。两个人按着我,我腿一软,跪了下来。接着只听得脑后有风声,一根硬家伙打在我的后劲颡上,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后来,我被救出来以后,才知道打我的东西是那种开山打炮眼的钢杆,从此我的后劲根上落下旧伤,刮风下雨,就发损痛;平时也不能往后扭,连带得这个手也不能抬得很高。(她艰难地抬起右手,示意了一下。)
(最后,周群的三个孩子也被惨无人道地推下了天坑。这个硝眼里共扔了25人,其中小路窝大队17人,此前,枫木山大队已经在这里处决了8人。)
不晓得过了好久,我醒了过来,浑身散了架一样,痛得不行,刚哼一声,听到身边有人叫“妈妈”,我以为是到了阴间地府了。叫我的是女儿雪原。原来他们三兄妹,连同另外一个4岁的女孩也一齐被扔下天坑,因为下面已经扔了好多人,摔在死人身上,没死。后来,我听得当时在场的人说,扔他们几个乃崽时,情况也很凄惨。雪原看见哥哥被人扔下硝眼后,死死地揪着人家的衣服不放手,拼命地喊“叔叔、叔叔,莫扔我,我怕!”被这个人扳脱后,又爬着去抱那个人的脚哭:“伯伯、伯伯,莫扔我,我求你莫扔我……我听话。”最后,还是把她丢下了天坑。
听到她叫我,我的头脑一下清醒了,连忙背过手去,叫:“雪原,雪原快给妈妈解索子。”洞里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雪原摸到我身边,亏了她不简单,居然帮我解开了绳子。这时我身边的一个本家兄弟蒋汉远也苏醒了,他叫我:“嫂子,嫂子,快来救我。”我的手已经被捆得脱了臼,不能动,就用牙齿帮他咬开了绳子。解开绳子后,我要他赶快设法爬上去,找机会来救我们。蒋汉远当时只有十七、八岁,身子灵活,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爬出了天坑。看着他爬出了天坑,我心里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一下可能有救了。没曾想到,他一跑出去,就碰到大搜捕,吓得东藏西躲,没有办法来救我们。
黄瓜冲天坑(网络图片)
洞子里分不清白天黑夜,估计是第二天,天坑上面有人不断地往洞里扔石块。我们这个硝眼,里面分了好几层,外头的人没下来过,晓不得。我们跌在上面这一层,要不然蒋汉远也跑不脱,结果这一层被石块打得松动了,一齐垮了下去,跌到了底层。在这里,我发现蒋汉镇和我的两个儿子都在,很凑巧,他们都没有死。我们一家人又聚集在一起了。这个洞底层,满是尸体,除了我们大队的外,早几天,枫木山大队也丢下来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