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反右运动中最早自杀的历史学家丁则良
有人遍查了各种名人辞典和辞书,都没有查到丁则良的名字。
丁则良教授,在今天是很少有人知道了,但他的悲剧其实是很可以列入教训的。
他在1950年放弃赴美深造的机会回国,受聘为清华大学历史系副教授。1952年院系调整,被发配到东北人民大学(今吉林大学)历史系任教,隶属中共党内史学家吕振羽领导。一日,吕以自己的著述请丁指正。丁如有心机,自当恭维几句讨其欢心。但丁则良是朴实学者,认真研读之后,诚恳地提出了多条修改意见。吕不但不感谢丁则良的金玉良言,反而大为不悦,心生恶感。
1957年5月,丁则良出席莫斯科东方学国际会议。此时正值反右,吕终于找到报复机会,将丁则良缺席划定为三人反党集团成员。
丁则良8月回国,住在北京大学,惊闻自己被划为“余瑞璜、丁则良、徐利治右派反党集团”,深感震惊,如遭五雷轰顶。妻子担心丈夫出事,从长春赶到北京终日陪伴。丁则良明白自己已无出路,为减轻家人将受的牵连,他表面不动声色,每天仍像旁人一样看大字报,暗中却写好遗书,找机会躲开亲人朋友,在8月8日自沉于北大未名湖。
这一年周博刚读初一,母亲告诉他丁伯伯在未名湖淹死了。周家与丁家是好朋友,周博闻听大感吃惊,说湖水深不过腰怎么能淹死人?母亲说丁伯伯是抓紧水草把头埋进泥里自杀的。
丁则良死后,被定性为“畏罪自杀”。好友周一良不但不能为他辩诬,还必须主持批判会斗争老友。他发言批判丁则良“辜负了党的培养重用”,自认为调子已经定得够高。不料接着发言的陈庆华更加凶猛,高声说:“这种人活着也起不了好作用!”周一良闻言大惊,陈与丁私交不错,丁自沉之前写下遗言告诉陈:“我已划右派,与你只能来生再见。”陈出于自保,所以要高调批丁。
出殡那天,周一良绕丁则良棺木一周告别,并将丁的遗书长置案头:“我出此下策,是因为实在记不起自己所说过的话……”丁则良鸣放整风时人在国外,根本没说过任何话。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令他百口莫辩。
周一良绕棺木一周的事,后来在历史系会上受到立场不坚定的批评。只有翦伯赞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你对丁则良是真有感情啊!”
丁则良自杀后,妻子和子女被逐出学校,迁离长春。为母则刚的丁夫人坚韧不拔,强忍丧夫之痛,独力支撑全家。丁则良的弟弟在各种大小会议发言,一次次批判冤死的兄长,忍辱负重,以换取自己的生存,也得以在以后数十年中,每月能从微薄的工资中挤出10元接济孤儿寡母。丁则良的子女也都发愤自学,在压了右派子女二十年的巨石终于松动时,丁家子女全都考上了大学,成为专业人才。两个儿子留美任教,一人还受聘到北大讲学,得以在未名湖畔凭吊自己的父亲。
反右的教训,深刻地影响了周一良的心理,乃至一言一行,也从此改变了他写作日记的方式。1949年以前,他在日记中常常写下自己和友人对时政的看法;反右以后的日记就变成了只记何时何地开会的流水账,绝不再掺杂表达思想的文字。这样一来,明哲保身当然是做到了,但日记的价值也就完全没有了。
同样的时代,同样的背景,并非所有知识分子,都甘心交出自己的独立思考。像周一良的老师顾颉刚、老友谭其骧,都留下了记载自己思想感情的日记。周一良的老友吴于廑,白天挨批判,晚上写日记还照样调侃时事。这些日记,为后人记下了昔日的历史烟尘,是了解当时社会的第一手资料,可谓极其珍贵。周博曾阅读过这些日记,不免感慨自己的父亲,“没给我们留下这扇心灵的窗户”。
不同于周一良的谨小慎微,丁则良的一生活得我行我素,坦坦荡荡。他出生于书香世家,祖父和父亲都是举人。
清政府时,父亲丁震任职礼部,后实行新政撤销礼部,改任顺天高等学堂学监。辛亥革命后,丁震做过北洋政府陆海军会计审查处的科长。
丁则良自幼便受到了良好教育,除在学堂念书外,还在家学习古文、书法和绘画,丁震并为儿子请了英语家教。1925年仲冬,丁震与亲朋十余人同游鼓山,将此事刻石纪念,落款时特别附上一笔“丁则良同游”。这一年丁则良才10岁,父亲便已对儿子寄以厚望。丁则良在北京读完了高中之后,参加了1933年的高考,同时被北大、清华的历史系录取,他选择了清华。
当年清华园史家云集,丁则良很快便受到雷海宗关注。大二那年,数学家杨武之请雷海宗物色一名学生,专为儿子杨振宁讲解古文。雷海宗推荐了丁则良。杨振宁后来回忆这段家教说:
丁先生学识丰富,不只教我《孟子》,还给我讲了许多上古历史知识。这对于我整个人的思想,有非常重大的影响,远比请人教我微积分要有用得多。
读书期间,丁则良对于学术研究,也非常活跃。1936年,他为顾颉刚主编的《禹贡》英译了杨哈斯班的《帕米尔游记》。1937年,又在《清华月刊》发表译文《鸦片战争前的中西交通》。
读书治学的同时,丁则良也积极投身社会活动,加入了“学生救国会”。1935年12月,他参加了“一二·九”与“一二·一六”示威游行,被地下组织吸收入党。
第二年1月,一腔热血的丁则良参加了平津学生南下宣传队,同行中的许多人后来声名显赫,像蒋南翔、于光远、黄华、韦君宜、杨述、李昌、王永兴等。
宣传队在高碑店被军警拦截。当时宣传队睡在高碑店小学的教室里,大批军警撞开教室门,要把宣传队押解回北平。丁则良第一个站出来和军警讲理,说我们宣传抗日,救国无罪。
宣传队最终被押回清华。
此后北平学生运动有些低落,有人主张学生运动应该正常化,不要越出日常读书生活的范围,不要举行罢课、罢考。当时持有这种看法的人也包括丁则良。
1936年10月,丁则良与徐高阮、王永兴、李宗瀛三人合作,创办了不定期刊物《学生与国家》,但出到第五期便因经费告罄而停刊。
不久西安事变发生,丁则良与王永兴、徐高阮一起坚决主张释放蒋介石,徐高阮还在《学生与国家》上发表了《论无条件统一》,强调统一战线应该承认国民党的领导权。但遭到清华学生工作委员会书记蒋南翔等人的反对。
因看法分歧,不能调和,不少人都自动离党,或者被开除党籍。丁则良也因为对学生运动有不同意见而自行退!党!。这后来成为丁则良抹之不去的“历史污点”,在思想改造运动中备受煎熬。
追根溯源,都源于丁则良始终执着于五四以来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认为青年的思想不应交给什么人去负责,而应该依赖于自己的思考。
卢沟桥事变不久,丁则良经天津南下,与他结伴南下的,有清华地学系的王乃梁。
流亡途中,丁则良结识了后来成为妻子的李淑蓉。有一晚,小客栈房间不够,丁、王二人便促膝交谈,把仅有一间客房让给了女生。廊下二人的谈话,深深吸引了客房中的李淑蓉,令她一夜未眠。日后她向长子追述,正是那夜,“她意识到什么是志向与抱负,什么是智慧与风采”。她因此对丁则良产生了敬佩和景仰,并升华而为爱情。两人在交往八年后,结为伉俪。1944年元旦,潘光旦做了他们的证婚人。此乃后话。
却说1937年清华、北大、南开三校南迁,备极艰辛。那年10月,丁则良进入长沙临时大学历史社会学系继续学业。次年春天,战火逼近长沙,临时大学再度西迁。丁则良加入了徒步入滇的队伍,并担任“日记参谋”,记录每天的行程和活动。这支近三百人的师生队伍,历时68天,跋涉3000余里,在4月末抵达昆明。丁则良将20万字的日记交给校长蒋梦麟,拟由香港商务印书馆付印,但直至香港沦陷前也未见出版。在不知日记下落的情况下,丁则良另写了《湘黔滇徒步旅行的回忆》,后来收入了丁则良文集。
初到云南,丁则良在西南联大蒙自分校就读,在史学名家张荫麟指导下钻研宋史,很快完成了毕业论文《秦桧传考证》。8月,丁则良毕业,留任联大所属师范学院助教。工作之余,他将时间大都用于宋史,写出了广受师生好评的《杯酒释兵权考》。张荫麟后遭婚变离开昆明,前往南迁遵义的浙大任教,师生间仍保持密切的书信往来。
次年,张荫麟英年早逝,丁则良满怀悲痛写了《追悼张荫麟先生》,感谢这位指引他学术方向的恩师。
也是在这段时间,丁则良的研究成果已经受到史学名家重视。史学教授姚从吾致函傅斯年,请其准许丁则良进史语所任职或报考研究生。
历史学家雷海宗也致函清华校长梅贻琦说:丁则良“对中西史皆能了解,在任何其他学校皆可担任西史课程”;并进而提醒:“此种学生抗战以来已不可得,将来复校因中学退步及种种事实关系,亦非短期能再养成如此根底坚实之学生。故少数此种人才,应于可能范围内深植培养。”
在雷海宗的力荐下,联大历史系正式聘用丁则良为专任讲师,与吴晗共同开设选修课“史学名著选读”,丁则良负责讲授《资治通鉴》。
教学期间,丁则良仍去旁听陈寅恪的魏晋南北朝史、雷海宗的欧洲中古史、刘崇𬭎的欧洲十九世纪史与葛邦福的希腊罗马史。他之所以旁听这些本科选修的课程,是旨在积累自己的中西历史知识。
及至西南联大晚期,青年教师中已有“三良一梁”的美誉。“三良”指丁则良、王佐良与周一良,“一梁”指王乃梁。四人中,周一良曾大红大紫,后坠落尘埃,复又醒悟,著书立说,写了一本自传《毕竟是书生》。
这本书周博读后,认为父亲漏掉了他这一代知识分子,几十年被打压、愚弄、利用和蹂躏的历史。但周一良始终无意增补以上内容。如果丁则良还在,他会不会像当年给吕振羽指出问题那样,对老朋友周一良说,这个问题你得修改。
我们固然不能假设,但依他宁死不屈的个性,应该会。
参考资料:
百度百科《丁则良》
《纠结于政学之间的丁则良:清华与西南联大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