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辰当然也不明白自己遭遇了什么。
初中以前,他没从学校和家庭中接受过任何性教育,“连大人都羞于启齿,你还指望一个小孩子从哪里得到这些教育呢?”直到初三,有了自我意识,他才隐约觉得“不对劲儿”。但他总记得,宋金宇当时说,“不要告诉别人”。儿时的经历告诉他,必须听话,不听话就会被大人打骂,于是他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
即使在饭桌上讲出来后,宋辰也没有过多考虑自己的状况——他当时的念头是,“不要告诉爷爷”,他担心爷爷身体承受不了;他也在乎别人的看法,怕影响到家族的颜面。
45次心理咨询
不同于父亲的回避和母亲无济于事的“驱邪”,彼时的宋欣陷入了自责。她愧疚于自己的失职,“没有做好姐姐的角色”,以及开始想要为弟弟做些什么。
家族里向来重男轻女,作为长姐,宋欣很早就习惯了父母把关注和资源倾向弟弟,也默认了这种“男孩优先”的家庭秩序。两人小时候虽然睡上下铺,但关系并不亲近。回想起来,宋欣总觉得自己应该更早一些发现弟弟处在“缺乏安全感”的状态中——比如他总担心单车被偷,坚持要上两个锁;出门会随身带一把开了刃的蝴蝶刀防身;有一晚一起睡觉时,弟弟突然来抓她的手,宋欣觉得男孩子这样有点儿“娘”,于是松开了。
得知宋辰的遭遇后,宋海江不是没有变化。他第一次主动参加了儿子学校的家长会,有空也会接送他上下学。但宋欣觉得这些不够,她开始在大学里留意性科普相关讲座,带宋辰一起去听。她还辅修了心理学,学习有关心理创伤相关的知识。看到有关性侵的文章,比如韩国电影《熔炉》的影评,房思琪相关新闻,林肯公园主唱(儿时候曾遭遇过来自成年男性的性侵)自杀的消息,她都会转发给父母,希望他们意识到宋辰的遭遇并不是简单的“玩玩而已”。她试图说服父母,要让宋辰接受专业的心理咨询。
可父母觉得一次2000块的心理咨询太贵,在宋海江看来,心理咨询就是坐在咨询师面前哭诉抱怨,没什么用。
宋欣花了几个月沟通后,一家人终于在2016年10月在深圳市春风应激干预服务中心尝试了家庭形式的心理咨询。在咨询师的观察下,他们聊开了宋辰的遭遇,那之后,宋辰的状态似乎有些好转,不像之前那般抑郁和易怒了,于是他开始接受长期咨询。父母有时会陪着一起,但这总使得咨询过程变成相互埋怨。场景通常是这样:聊到宋辰的状况后,咨询师请父母发言,宋海江开始讲自己在外打拼都是为了这个家,却得不到家人的理解;黄丽茹会在这时哭起来,说自己也很不容易。咨询焦点因此变得模糊。
最差的情况是,诉苦变成指责,再升级为吵架。之后,父母开车离开,姐弟俩坐地铁回家,几天内彼此不再讲话,冷脸相对。
宋欣跟父亲的对话
2017年之后,宋辰开始频繁离家出走——有时直接坐车去外地见网友,有时半夜走出家门去网吧或者见朋友,彻夜不归,也不回复家人的信息。
父母觉得儿子叛逆、需要被管教,把他从国际高中送去惠州的寄宿学校。在惠州,他的状态变得更差,更经常、直白地提到“想死”。等到2019年,他又转回深圳,父母坚持让他寄宿。那段时间,他上课完全无法集中精力,精神几近崩溃,在香港大学深圳医院确诊为重度抑郁加重度焦虑,以及创伤性应激障碍。医生建议去精神专科医院,之后,他转去了深圳康宁医院,接受了近两年的治疗。
治疗包括药物治疗和物理治疗,医生会将磁极贴片贴到他的太阳穴上,以一种微弱的电流刺激大脑的某一部分,以达到调节情绪的效果。黄丽茹记得,宋辰那几年精神状态很差,吃药时过敏反应也很大,手掌都裂开来。
宋辰在康宁医院看病时,宋海江终于愿意陪他去一趟。他还向医生求助,说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问对方别人的爸爸都是怎么做的。医生说,别人都是先报警,然后带孩子看病,你是我20多年来遇到的第一位这样处理的父亲。
宋海江听后,觉得医生是在挑拨他们父子的关系,自此再也没有陪宋辰去过医院。
从2016年到2021年9月,宋辰一共进行了45次心理咨询。宋辰告诉我,也就是在这一次次讲述和分析中,他逐渐认识到过去的遭遇对自己是一种伤害,以及这种伤害是由他人造成的,不是自己的错。
但伤害远比他认为的更持久和严重——他时而想去死,时而想要杀人,去报复,又时常处于抑郁中,对所有事都丧失了兴趣,觉得前途一片灰暗,一切都没有价值。
“我做的每一件事,需要长时间有反馈的事,到最后总是负反馈,而且经常在中途,我就已经被自己的负面情绪压垮了。”宋辰告诉我,游戏算是例外,属于能在短时间内获得反馈的事,“哪怕反馈是负面的,也可以迅速开始下一步。”
想要报警的人
自从知道宋辰的遭遇后,在这个四口之家,“那件事”成了他们口中的特指。父母不会主动谈起,但只要姐弟俩说出这三个字,大家都知道它指的是什么。
事实上,回避、不沟通几乎是这个家庭一直以来的相处模式。宋欣拿弟弟打游戏的事举例,“(父母)不直接说,也不引导不教育,小时候是打骂,现在是直接回避。”这个说法在黄丽茹这里得到了证实。她告诉我,有一次,通常下午起床的宋辰到晚上都没出房间,第二天早上也没开门,她害怕儿子出事,但也不敢敲门,“喊了,他会不爽”。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留意儿子房间里的动静和声响,看他走出房门的时候,松一口气。
这种回避被宋辰解读为“漠不关心”。除了姐姐,他从家人那里得不到任何安慰和支持。那段时间,宋辰一边在姐姐的督促下接受心理咨询,一边在想死和报复之间横跳。他从未想过向家族公开这件事,或为自己讨回公道。整个家里,只有宋欣想到了报警这个选项。
除了宋欣,没有人赞成报警——宋辰没有心力去做,他觉得没证据,自己没能力证明那曾经的伤害。更何况,这种发生在男性之间的性侵害会被法律认定吗,他不确定。宋海江的态度暧昧且游离,“你们要我怎么办”,他总是这样说。姐弟俩明白,这表明他不支持报警。黄丽茹则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我管不了”——这其实是一种“不知道该怎么办”和回避的状态。她从没想过报警,也不敢想,她能做的就是做好一个家庭主妇应该做的事。
宋欣希望得到母亲的支持
关于报警这件事,黄丽茹向我描述了一个场景:在客厅里,宋欣坚定地提出应该立即报警。话音未落,宋海江拍桌暴怒。站在沙发旁的黄丽茹和宋辰被突如其来的爆发震住。看到父亲激烈的反应,宋辰转身就要往外走,“都是我的错,我消失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