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家庭内部成员不把它当回事,是不是能从法律上寻求一些帮助呢?”宋欣告诉我,之所以坚定地想要报警,是因为宋辰觉得反复吃药复查影响工作状态,停止了去康宁医院的治疗。于是走法律程序成了宋欣唯一的办法,“我一直以来的动力,就是不要让弟弟死掉。”
寄希望于监护人去报警没有希望。2018年11月,宋辰成年了,宋欣打电话给北京市千千律师事务所值班律师咨询。电话里,律师吕孝权告知她,案子可能涉嫌猥亵儿童罪,但证据和追诉时效存在一些问题——第一手物证已经不存在了,且案发至今从未报过警,已经超过了10年。一般猥亵儿童罪的犯罪追诉时效为10年,只有符合聚众、在公共场所当众猥亵等加重处罚情节的,其犯罪追诉期最长可达15年。
追诉时效的问题不难解决——由于受侵害时间持续了7年,犯罪行为的追诉可以从最后一次行为结束算起。最关键的是证据上的缺失。律师提醒宋欣,可以找宋金宇当面沟通,录音取证。即将挂掉电话时,律师询问了宋欣的身份。得知是姐姐后,对方有些震惊,“这事应该你父母出面,不是你去做。孩子被亲叔叔性侵长达几年,作为监护人的父母干吗去了?这是他们的失职。”
2019年清明节家庭聚会后,宋欣亲自找宋金宇对峙取证。
那次对话持续了1小时左右,宋金宇始终不承认自己对宋辰进行过性侵害。他说自己摸过他的生殖器,教过他自慰,为了看是否有包茎而翻过他的包皮,他把这些称为“男生之间的交流”。
宋金宇说,只有性交才算侵犯。
宋欣反驳,“你碰过他的生殖器,他不愿意的话,那也算(性侵)。”
“他没有不愿意啊,你问过他不愿意吗?”宋金宇反问宋欣。
“他还那幺小,你怎么知道他愿不愿意?他都不懂啊。”
宋金宇表示,“我也不懂,老师没有教过。”
阻力和支持
拿不到更多有力证据,加上宋辰的消极和父母的不作为,报警的事一直搁置着,直到2021年9月,全家再次一起进行了心理咨询。那一次,咨询师提到,走法律程序是可以帮助宋辰走出创伤的选项。
宋海江当场说没有证据,没办法走程序;黄丽茹则提到了宋欣之前录音取证的事。
咨询结束后第二天,姑姑和爷爷便知道了消息,找上门来。他们的要求很简单:别报警,可以让宋金宇来道歉。
他们劝宋辰算了,因为“阿宇本身有病”;他“很内向”,成天在家里打游戏,不出门也不吃饭,“应该是有忧郁症”;“假如处理得严重要坐牢,就是伤害了他,又伤害了整个家族”,“这件事传出去,我们在村子里问题很大,别人肯定会对我们指指点点。”爷爷和姑姑说出了自己最真实的顾虑,他们还劝宋辰体谅一下宋海江,说他夹在中间,“是最难做的”。
“如果你有抗拒,知道自己不应该继续被搞,为什么一直会去他那里被他搞呢?”——这是最刺痛宋辰的问题。
“你知不知道我小时候是怎样的一个小孩?”宋辰情绪激动起来,“我小时候很听话,直到初三我才有自我意识,才明白这件事。”
爷爷和姑姑见说服未果,悻悻离去。
彼时,宋辰在宋海江朋友的装修设计公司做学徒。日常帮忙做一点儿设计,更多的是跑腿送文件、跑装修现场,以及跟老板一起应酬饭局。关于报警,他其实也犹豫,这种迟疑主要来自现实考量——担心报警会失去父亲这边的人脉和资源,以及在村里被人议论。宋欣为此求助了深圳市未成年人救助保护中心的律师,并劝宋辰跟律师沟通后再做决定。一个月后,宋辰找律师咨询后得知,即使报了警,也可以保护他的隐私。最终,他和律师喻志蕴签了委托协议,决定报警,开始走司法程序。
“可以把这件事情的处理,当成是做一场不可避免的手术。”喻志蕴对他说,但这个手术并不是生活的全部。
后来,喻志蕴告诉我,之所以想要陪宋辰走这么一段,是想陪他经历这个疗愈的过程。她当时跟宋辰说,想让他在过程中感受到,不是所有人都对他的遭遇无动于衷或置之不理,是有人愿意跟他一起走的。施害者也不会如他担心的那样,毫发无损地逍遥法外。
2022年4月18日,宋辰正式报了警,5月18日警方立案。2022年12月23日,宋金宇被刑事拘留,24天后被取保候审。
爷爷和姑姑在2023年底再一次上门来谈判。“想着年轻人受伤了,伤痛可以随着时间慢慢被冲淡。”爷爷说。宋辰立刻否定了,他觉得可能一辈子都放不下,说自己“到现在依然很想死,想自杀”。
爷爷最后亮了底牌,说自己的宗旨是家和万事兴,如果非要打官司,搞得两败俱伤,“就会没有了经济来源,村里所有人看不起我们家族。如果你们官司打赢了,我会把你们爸爸的物业全部都收回来”,“那就没有亲情可言了,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想不想要钱呢?”宋辰不懂这是求和还是威胁,但他还是决定走下去。
“是姐姐代替了父母的责任。”宋辰告诉我,报警一直是宋欣在推着他往前走的,“你不能指望所有受害者都是坚强的或者有信心的。社会对受害者的支持是很微小的,几乎没有,至少我看不见啊。是我姐去学习了很多东西,才走到这一步。其他和我有同样经历的人呢,会有这样的姐姐吗?”
走上法庭,算是宋辰主动为自己迈出的一大步。但彼时他告诉我,自己对结果没抱什么期待,“如果结果不好,好像(日子)也不会过得更差了。就算是一个好结果,他受到了惩罚,又能怎么样呢?他付出的代价有我付出的代价大吗?迟到的正义还能叫正义吗?”
开庭时,宋金宇的律师为他做了无罪辩护,他自己也一直否认犯罪。喻志蕴告诉我,由于报案时间太晚,这个案子无论是证据还是追溯时效上,都有些“先天体弱”,但宋欣提供的录音是很关键的证据。宋金宇自称“只是触碰了下体”,虽然他主观上认为这不属于性侵,但客观上证实了其确实对受害人实施了猥亵。
宋辰本人的出庭也增加了可信度。虽然他的自述属于间接证据,但结合其他证人的证言,以及过去几年的心理咨询和就诊记录,法院一审认为他的陈述“真实性高,具有明显亲历性”,“足以认定被告对被害人实施了猥亵事实”,适用1997年修订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七条第一、第三款和第八十七条,判其猥亵儿童罪,判处有期徒刑四年六个月。
唯一的正反馈
那么当施害者被判刑,案子看上去有了不错的结局,受害的一方能就此走出来吗?
“走出来”似乎是大家的普遍期待,陪宋辰一路走来的宋欣、律师喻志蕴和心理咨询督导师隋双戈博士都跟我提到过这个词。但宋辰自己也不确定。
实际上,对宋辰来说,相比宋金宇,父亲的不作为给他造成的伤害更大,也更深远。“我想杀了他”,宋辰不止一次说过,他原本不高兴的脸变得更愤怒了。
其实在事情最早被捅破的两三年,宋辰对宋海江是抱有期待的。如果他能“尽一个父亲的责任”,比如报警或者提供经济层面的帮助,那大家可以继续“好好做父子”。但宋海江非但没有,他甚至在子女报警前,去为宋金宇找律师——他内心的天平,似乎还是倾向了亲弟弟这方。
“他不知道,他自己才是一直刺激我的人。”宋辰说。
说过无数次想杀掉父亲后,2024年2月23日,宋辰真的行动了。当晚,他打电话给宋海江,说要去餐馆楼上的办公室找他。宋海江以为儿子要来谈判,其实宋辰“就是打算去弄他,办公室里什么工具都有”。他先是骂宋海江:“你还是个人吗?你儿子变成这样,你却什么都不做!”宋海江不以为然,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宋辰冲上去动手,但他太瘦弱了,很快就被父亲死死摁住。最终宋海江离开了办公室,留下宋辰将能砸的杯子、电器砸了一地。
2024年10月,宋辰在电话里告诉我,他觉得什么都没变。彼时,该案一审已宣判。
“我已经输了,说难听点,等于‘净身出户’了。本来我可以成为一个正常(好好读书考大学)的孩子,现在我没有前途,没有学历,被耽误了10多年,它(法律结果)能让我的生活带来什么美好转变吗?家里人都把它当所谓的家事。一个小孩被人猥亵了,大家会质疑为什么你当时不说,可问题不是出在施害者身上吗?整体环境不会因为一个个体承受了巨大的伤害,而发生改变的。”
他现在停止了心理咨询,认为那只能起到暂时稳定情绪的作用,“这件事情对我造成的伤害,判他4年半是根本弥补不了的。我没有心力了,我现在仅存的力量只能支撑我这样苟活下去,如果再让我去触碰什么可能性,我怕我的心死了,人就真的死了。”
《神秘肌肤》剧照
隋双戈接触过不少类似个案,他把这种难以走出来的状态称作“卡住”或“僵住”——坏人得到了惩罚,并不等于创伤就没有了,因为创伤带来的影响实实在在成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他可能还会像之前一样,处于无助、抑郁的状态。
他打了个比方,就像受惊状态下的青虫,会僵着不动。因为它不能逃跑,也没有办法战斗,“僵住”是保全自己最本能的方式。只有周遭环境安全了,它才能慢慢舒展身体,一点点恢复。如果没有安全的环境,它很可能一直卡在那个状态,有的人一辈子都是这样。
“案子了结,宋金宇被判刑,算得上有正反馈的事吗?”4月下旬,我在电话里问宋辰。他已经“逃”到了贵阳,试着让自己好起来。
“有,但不是现在。”宋辰给出了肯定的答案。他说比起法律给他一个公正的裁决,他更希望这样的事能被关注,被看到——这是我当时用来说服他接受采访的话,但现在他认同了这种说法。“如果能引起社会对儿童保护的重视,特别是让更多人意识到,男孩子同样可能遭遇这种伤害,或许就能减少像我这样的受害者。这大概是整件事唯一带来的正反馈了。”
在贵阳的这段时间,宋辰和父亲再没说过话,偶尔给母亲发下消息,但每天都会在QQ上和宋欣聊几句。一般都是宋欣主动,问他吃了什么,过得怎么样,或者发点梗图和表情包,“总之他有回复,我就确认应该没太大问题”。她在日记本里,清楚记录着这些年和弟弟相处的点滴,其中一段是:“2023年11月21日,弟弟说有件事情不太好意思说,我以为是性相关或者是钱的话题,没想到他是希望抱抱。我便给了一个被他说有些重的抱抱。”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宋辰、宋欣、宋金宇、宋海江、黄丽茹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