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看《五十年奔流不息:大山里的小溪怎样汇入1997-2022 年中国历史的大潮》后记)
而且还有老年的自我反省:如果要与自己达成和解,平静地走向终点,就必须正视自己身上的所有污点,必须坦承自己的失败与人性弱点,必须全面了解自己,必须对自己负责,唯一能改变的,就是自己。
特别是2022 年12 月——2023 年3 月,被封闭家中,足不出户,我更是日夜沉浸在自我忏悔与赎罪之中。一个个,一桩桩不堪回首的往事,包括其中的细节,全部一一呈现,内心的痛苦达于极致。还要追问:这是为什么?对当下中国发生的一切,我有什么历史责任?这里包含了怎样的历史教训?
对"归属感"的渴望,也是老年人的天性。"我们到底要去哪里?总是家乡!"我2023 年的南京之旅、安顺之旅,都是还乡之行。在此之前的2011-2013 年,我就在续写"家谱",出版了《亲情永恒——我的家庭回忆录》。2023 年母亲项家辑录的《续修支谱》,也收入了我的《理群忆项浩》。在《家庭回忆录》的"前言"里,我特意谈到,"国共两党分裂的深刻性,直接影响了我们家庭每一个成员人生道路的选择"。"面对父兄辈的不同选择,我怀有同样的理解与尊重,同时也对他们各自都有的应该正视与总结的经验教训"。"最需要追问的是支配我们的选择背后的历史观,伦理观","这需要有正视的勇气,理论的彻底性,而绝不能遗忘与回避"。我晚年的反省,也就集中在这样的人生选择背后的历史观、伦理观上,这是严峻而痛苦的。同时我更被家族的命运及手足之情所震撼:"呜呼,生不团圆,死各一方,钱氏家族竟如此不幸!""但我们仍感自豪与欣慰,因为我们始终相濡以沫,手足情深。大海重洋无以阻隔,生冥两界也不能将我们分离。生命有限而亲情永恒。面对过去、现在与未来,我们坦然无愧。逝者可以安息,生者将继续前行"(《<钱临三纪念集>前言》,收《我的家庭回忆录》)。
不可回避的,还有老人与时间的关系。如果说在活力养老期,回望"过去",展望"未来",依然有巨大吸引力;那么,当生命越来越趋向失能,"过去"逐渐"记不清","未来"更是"望不可及";于是,就只有紧紧抓住"现在"。无事可干老年生命的"日常生活的开展",其展现的,是中青年时代忙于工作,匆匆奔走,生命深处被视为理所当然而"被忽略、遗忘的存在"。只有到了老年,此刻,当下,它的意义和价值就被突然发现了。吃、喝、玩、乐不再是延长生命的某种"项目",而是纯粹的"生命之悦",是一种"文化享受",是前面谈到的可忻自觉追求与创造的"休闲人生":老年生命的魅力正在于此。
最后要说的,与老年人生魅力同时存在的"老年之病":与"生理之病"同步发展的"心理、精神之病"。人从根本上说,是一个理性的动物,他有出于本能的很强的自控能力与习惯,不仅是自觉的对人性的扬善抑恶,对内在的动物性的生理欲求也有自我节制。但人到了老年,自控能力就会逐渐削弱以至失控:身体失控,心理、精神失控,与人相处时失控,导致人的理性下降,动物性上升,"病人"就变成"另外的人",甚至"非人"。其最突出的表现,就是老人的"暴烈的言语与行为",以及"性变态"。这样的老人病态,在养老院群体生活中,就会被放大,造成社会性危害。这构成了养老院管理中的一大难题。我接触不多,不能展开来讨论,只能把问题提出来,希望引起注意。
三、老年人面对威胁生命的疾病
2018 年8 月,我和可忻几乎同时得了癌症。先是我在体检中发现前列腺癌症病兆,又经北大医院检查确诊。我在8 月20 日的日记里写道:"多年来担心的癌症,这一天还是来了。虽然不见得是绝症,但我的人生最后一段路,终于由此开始了"。
可忻同时感到胃痛,血糖也突然增高;到10 月病情加重,人也变得消瘦,可忻突然敏感到有可能染上胰腺癌,当机立断,到肿瘤医院检查,果然发现病兆,又经过两个月的多方求诊,最后在2019 年1 月22 日,确定胰腺癌已经种植性地转移到了腹腔,到了晚期:真的直面死神了!
我和可忻没有经过讨论,就不约而同作出选择:不再治疗,不求延长活命的时间,只求减少疼痛,有尊严地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
可忻更精心设计,要利用生命的最后时刻,"积极做事"。1 月28 日上午,她住进泰康康复医院,输液到下午1 点,4 点就穿上一袭白色的纱裙,登上社区联欢会,高歌一曲《我的深情为你守候》,作"天鹅的绝唱"。
可忻做的第三、四件事,是亲自安排自己的后事:叮嘱我"不开追悼会,写悼词,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