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午夜,贵阳一家豆米火锅店里只剩下最后一桌客人。
“我2000万,你们多少?”这张五六个人围坐的小方桌上,敬雅真率先开口。她是贵阳一家民办教育集团的老板,曾经拥有12家幼儿园。
“500万。”一对湖南的中年夫妻说。他们刚下飞机,就直奔火锅店。
“我们140万。这么一比,也不算啥。”来自辽宁法库县的张宁宁自嘲地笑了笑。
他们都是幼儿园老板,而这些数字,正是他们如今背负的债务。
受政策调整、生育率下降等因素影响,2020年以后,民办幼儿园大量减少——2022年,全国幼儿园数量出现了2008年以来的首次负增长;根据教育部数据,2023年全国共有幼儿园27.44万所,较上年减少14808所;学前教育在园幼儿4092.98万人,较上年减少534.57万人。
老板们因此欠下了少则几百万多则上千万的债务。这张饭桌上欠债最多的是敬雅真——她在20年里开了12家幼儿园;又在过去4年,陆续关闭到只剩4家勉强维持。而她个人,则背上了2000万元债务,成了限高人员,每天面对十几通催债电话和多起仲裁、起诉。
为了自救,敬雅真先在直播间讲幼教人转型,最近又开始卖白酒,向大家描绘了一幅靠卖白酒还清债务重新翻身的图景。围坐在周围的几位幼儿园老板,都是敬雅真直播间的粉丝。
“既然姐把大伙拉到一块儿,咱就先把心里的不快吐出来,然后试试呗!”张宁宁说完,端起白酒,和大家一一碰杯。这帮“从没想过有一天教育会干不下去”的幼教人,在这个午夜,选择抱团取暖。
“2020年的梦想”
“我很牛逼。”几杯白酒下肚,敬雅真抬高了音量,谈起自己的创业史。她的声音柔和沉稳,嘴角总是微微上扬,标准的“幼教风”。如果不是头顶几乎全白的头发,完全看不出她已经快50岁了。
2000年大学毕业后,敬雅真从北京回到贵州,2001年开始创业,做化妆品生意。短短4年时间,在贵州开了9家直营店和46个加盟店,生意好的时候,年流水能达到两三百万。
但在信佛的母亲看来,“化妆品是高暴利行业,能挣到钱但挣不到福报,做教育才有福报”。敬雅真便去找做幼教的朋友打听市场前景——彼时贵阳有100多家幼儿园,每个区除了一两所公办幼儿园外,其余都是民办的。朋友还说,国家正在大力支持民办教育。
“我特别听话。国家说支持,肯定没错,那我就干。”敬雅真喝了口酒。
当时,贵阳的公立幼儿园每月收费200多元,民办幼儿园700多元。敬雅真决定延续她此前做生意的思路——“赚有钱人的钱”,走差异化高端路线。为此,她专程跑到北京,加盟了一家连锁幼儿园,将当时颇为先进的教育理念——主张因材施教、注重孩子全面发展——带回了贵阳。
敬雅真在贵阳观山湖区的一所幼儿园
她的第一所幼儿园在2004年开业,每月1500元,几乎是当地最贵,但条件最好的幼儿园——教室里装了监控和投影仪,有轮滑课,甚至小提琴课。敬雅真擅长营销,2005年起,他们开始办名为“婴幼儿文化节”的亲子活动,搞爬行比赛和游泳比赛,做早教讲座和育儿沙龙,从市中心的广场办到体育馆再到湿地公园,每次都能吸引上千人参与。
凭借这些活动,幼儿园的口碑迅速传播。办到第三年时,入学名额已经供不应求。于是,敬雅真顺势开了第二所幼儿园。他们在报纸上刊登的广告,从最初的招生宣传,变成了“剩余名额公告”。“不夸张地说,当时贵阳10个地产老板,起码有8个的孩子读的是我们幼儿园。教育局长的孙子读的也是我们园,都没送公办幼儿园。”说起这些,敬雅真掩饰不住的自豪。
陈莉萍(化名)就是在那段时间到敬雅真的幼儿园当老师的。选择这里是因为待遇比其他私立幼儿园好得多——其他私立园甚至不给员工交三金。她从2005年一直做到现在。在她的记忆里,2020年以前,入园名额都很抢手,“基本需要提前一年预定入学名额,临时来报名的,大多得排队。”
从自身经历出发,敬雅真把2010年至2018年看作民办幼儿园发展的黄金时期。口碑一旦建立起来,招生基本靠家长间的口口相传就足够。同样做了十几年“幼教人”的罗青,是敬雅真旗下一家幼儿园的园长,她也记得那段“闪亮的日子”——最夸张的时候,家长们会在招生开始的前一天晚上,带着帐篷在办公室走廊通宵排队,有时甚至因为有人插队或试图走后门而发生口角和肢体冲突。幼儿园还曾因此被教育局约谈。
2015年年底全面放开二胎政策后一度出现的生育高峰,也让更多人看到机会,或继续扩大版图,或从其他行业投身幼教。
在湖南澧县办幼儿园的唐显,明显感觉到“孩子变多了”。2016年,身边生二胎的人多了起来,市面上的幼儿园挤不下了,自家幼儿园的教室也明显不够用了。于是,他把老师办公室和会议室改成教室来收孩子。银行的业务员主动找上门,追着唐显要给他办贷款。看着生意越来越红火,唐显贷了六七百万,在县里多开了两家幼儿园。
西安人王梦坤则是在那段时间“入局”的。2018年,女儿到了该上幼儿园的年纪,小区配套的幼儿园名额满了报不上,附近其他几家幼儿园也都满员了,最后他跑到3公里外的别墅区,才找到了一家有入学名额的幼儿园。
为女儿找到幼儿园的同时,王梦坤也发现了新的商机。他算了笔账,一家幼儿园有100多个孩子,每人每月学费1980元,而每月房租和教师工资成本约5万元,再加上1万元的伙食费,“算下来,一个月能有20多万元收入”。于是,他也办起了幼儿园。
那段时间,敬雅真的幼儿园正在以平均每两年新开一家的速度扩张,范围从贵阳拓展到了凯里和铜仁,她同时加盟了美术、英语和早教等培训学校,不断拓展着自己在教育行业的商业版图。在她看来,“幼儿教育属于刚需,很长久的。哪怕我年底会花光所有的钱,一开学就又有大笔学费进账。”
她逢人便提自己的百年教育梦。这个梦是2014年种下的。彼时她做幼儿教育到了第10个年头,注册了教育集团。年会上,她信誓旦旦说要做百年教育企业,下一个目标是在2020年开到20家机构。
正中央的舞台上,身着红色大衣的敬雅真举起手机,让员工们打开微信,面对面建群。300多号人同时输入数字“2020”,这就是公司的全员微信群了。敬雅真把群名改成“2020的梦想”。日子最好过的时候,集团员工有489人,每年产值达5000万。
她一度觉得,梦想触手可及。
坍塌
“2020的梦想”微信群就这么一直存在着,眼看到了要兑现的那一年,梦想却毫无征兆地变成了“噩梦”。
敬雅真记得,2020年,幼儿园暂停了8个月。没有孩子入园,意味着没有收入,但12个校区的房租、物业和接近500名员工的工资、社保都要照常支出。敬雅真把办公室拿去抵押,从银行贷了500多万支付这些固定成本。她仍然信心满满,“觉得我完全可以还,挣个五年就还得了。”
但即便勉强补上因暂停造成的资金缺口,在政策和生源问题的夹击下,幼儿园还是没能回到从前。
敬雅真在2024年关停了两家幼儿园(受访者供图)
为解决“入园难”“入园贵”的问题,贵阳市从2018年起开始推进普惠性幼儿园建设,强调小区配套幼儿园不得办成营利性幼儿园。营利性幼儿园改普惠的政策在2020年开始全面实施,敬雅真集团旗下的幼儿园全部改成了普惠园。
在贵阳,普惠性民办幼儿园收费不能高于每月800元,而在此之前,敬雅真的幼儿园收费最低1780元,最高的能到2580元。按800元收费,意味着每个园要至少有300个孩子才能维持收支平衡。
但新冠疫情反复,入园人数一直不稳定,敬雅真只能继续贷款。在之后的两年,她抵押了家人的办公室、自己名下的房产和车,东拼西凑,又继续借了近800万元。她同时亲手摧毁了自己“2020年的梦想”——从规模小的幼儿园开始关停,比如只有6个班的园,最多只能收200个孩子,一个月的收入仅16万,完全无法覆盖商业性房租和员工工资。
2020年时,敬雅真把那个微信群名改成了“2021的启航”,但到了2021年,她又关停了两家幼儿园。2022年,再次关了两家。
已关停的幼儿园园区(受访者供图)
最“恼火”的日子在2023年到来了。
周围的公办幼儿园多了起来,不少孩子转去了公办园。毕竟那里更便宜,每月只要400元。罗青的解释是,即使自家费用降到了每月800元,家长们还是要货比三家,毕竟“大家手头都紧了”,也总会担心“幼儿园上着上着就垮了,或者老师们工资降了,服务质量下滑”。而公办幼儿园,似乎是更稳妥的选择。
出生率的下降也肉眼可见。2023年,唐显决定做早教来开源,但根本招不到多少孩子。走在街上,他发现“几个月都碰不到一个大肚子”,而原本连走廊里都要摆满床铺的医院产科,如今经常出现的场景是,一个病房里只有一名产妇,或者干脆空着。
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自2022年起,我国人口自然增长率开始为负。
2018年新入局的王梦坤甚至连黄金时代的尾巴都没抓着,便一头栽进了深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