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凯经济学文集》封面。（作者提供）

帮《杨小凯经济学文集》在台湾出版作校订工作，是我向出版社毛遂自荐后经杨小凯同意的。我之所以自愿当此差事，有几个原因，最重要的一个是本文集的第一篇文章《我所了解的海耶克思想》。在该文中，杨小凯很明确地表示“海耶克的非数学的经济思想，比现有最好的经济数学模型深刻得多”，而且也很清楚地指出市场机能或自由经济不是无法无天，反而是规则充斥，精华所在就是规则如何产生，海耶克认为是“自然长成”而非“做成”的，是无数的个别人经由不断地试误过程演化得来的。

这个样子的理解基本上和我的体悟没有不同，但一个“对科学方法有嗜好”，且“对那些非数学的思想从来不重视”的人，能对海耶克“有一种强烈的相见恨晚、非常欣赏的感觉”，而且又相信“大多数人看了他的书后，对世界的看法会产生深入骨髓的变化”，实在很令我好奇，于是我对杨小凯就特别感兴趣。一来想着杨小凯会不会从此走向海耶克相同的路；二来果若如此，杨小凯如何对待海耶克所极力避免并反对的“科学迷”模式，亦即数理模式;三来杨小凯在该文中明白表示“企图用数学来证明海耶克思想”，他真会如此去做吗？还是只说说而已？

杨小凯的这篇短文是1995年10月刊在中华经济研究院出版的《经济前瞻》双月刊上，而我正是该刊的主编，虽从那时起就有上述的几个想法，但之后却在诸种因素下，只偶而看过几篇杨小凯的经济散文，至于他大量的学术论文就无缘也无力拜读了。不过，这些疑惑却一直留在脑海里，当获知杨小凯要在台湾出版通俗性经济散文集时，直觉这是一种解惑机会，于是自告奋勇争得最后一关的校订工作。

将近四百页的篇幅，我实际上在很短时间内就看完了，因为内容清楚、明白，观念清晰、道理说得简单明了。看了这么多篇章，我已相当程度地理解杨小凯的工作就是在将不被当代经济学者重视的“古典学者”之思想，换以数理模式呈现，这也就是他所谓的“新兴古典”模式，他应该是希望透过此种“系统性”且具数学严谨性的处理方式，将市场经济的古典思想发阳光大，而在它们能够永续长存上作出贡献，换句话说，他欲以“现代语言”诠释、做复古工作，试着将亚当·史密斯、海耶克、寇斯和张五常等具深刻思想内涵推上“主流”，借着可以在课堂上以黑板作成套地教课来达成。经过多年的努力，如今也已经小有成就，或许很快会成气候。

杨小凯的此种努力也让我想起1987年的一件往事:一位颇富才气、当时正面临着是否要从俗地写出一篇普通论文以取得芝加哥大学经济学博士学位的朋友，在谈及当代经济思潮时，深深地感叹凯因斯模式的风靡，而真正具深度的寇斯等只能居边陲，主因就在缺乏一套方便教学的工具模式，无法成为课堂上教学主流，当时他就期待有朝一日能有完成此工作的能人。十多年之后看到杨小凯的篇章，仿佛我的朋友的愿望已即将得以实现。只是我仍深深困惑着：为何非要后辈们辛苦学习一套工具来了解前人的“人本”想法？为何不一开头就将海耶克和寇斯等的著作直接诉诸学子们？为何需要迎合当前的主流模式？何况活生生的人终究不能机械化呢！

杨小凯既然能将海耶克等人的深奥思想内涵，以让人读起来很过瘾的经济散文呈现，何必多此一举再迎合所谓的“学术主流”，而且再以绝大多数人无法看懂的更高深数理模式来呈现？何况此种模式又只能证明古典学者有价值思想的一部分而已？难道只是附和“学术主流”而建立另一类也同样不正确的学术流派？尽管杨小凯在本书中〈经济学的主流学派与学术秩序〉一文是有回答这些疑问的意图，但我仍然无法苟同，因为活生生的“人的行为”是不可能机械式地数理化的。

21新世纪元年的三月初，好友谢宗林告诉我 Gregory Bateson的一本书中提及“数学只不过是逻辑，因而数学无法模拟 living complexities”，这应也说的就是这种道理。而几乎是同时，同事承立平先生自网路上印出张五常的〈价格理论快要失传了〉的短文，提及经济学的走下坡，主因是数学用得太过火，而赛局理论则是走错了路，他本人则是由浅到深、由深转复杂，而后再回到深又再到浅，在来来回回几次后，三十年来就只懂得用浅的，将深的或复杂的忘记了。我的理解是张五常在经由深奥的数理演练之后，最后又走回不用数理的简单方式，此与1976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M. Friedman在1985年3月21日，应美国德州圣安东尼奥三一大学(Trinity University)之邀，讲述其“我成为经济学者的演化之路”讲词结语：“……经济学是一门迷人的学问。而最令人着迷的是，它的基本原理如此简单，只要一张纸就可以写完，而且任何人都可以了解，然而真正了解的人又何其稀少。”应是异曲同工吧!

经过多年的思考，虽然我不反对各种努力方式，也不否定、甚至于尊重任何作法，但我还是对数理化“人的行为”之方式无法苟同，尤其对所谓的“严谨”、“严格定义”主观价值的说法更不以为然。因此，我还是不得不深深困惑着：杨小凯既然能以通俗文字写出让一般凡夫俗子都能懂的经济散文，何不在课堂上就以这种方式教导莘莘学子，也同时对当前不妥的发展方式来个大扭转、大改革呢？或许放弃、甚至于挑战“主流学派”的代价太高吧？!不过，撇开这种本质上的争议不谈，这本文集的每一篇都值得细读，我也当然乐意推荐。

这是我在2001年4月2日为杨小凯的《杨小凯经济学文集》（2001年4月由翰芦图书出版公司出版）一书所写的序文，推荐读者阅读书中篇章，从而了解中国经济政治转型中的问题，以及了解新一代华人经济学家眼中的当代经济学思潮和华人经济学家可能作出的贡献。25年后的今天似乎应验了呢！

作者为中华经济研究院特约研究员